稍候,歇息,喘口气。王静怡请大伙吃焖肉面。焖肉,须要选用三肥三瘦的五花肉,焯水后,加酱油等调料亨制,起码焖三个小时以上。起锅后,为了保持甘甜口感,需要切成豆腐块,冷藏在冰箱里。跟鱼冻,皮冻,果冻,做法及藏法,没什么大的差异。使用的时候,不必再次加热,盖在面上,靠面的高汤热度将其温热,吃时,可将面挑起,肉滑进汤底,进一步融化,入口绵柔,酥烂,却又Q弹,轻咬,微抿即化。楚国是鱼米之乡,粮食以稻米为主,糕点,汤圆,粽子为特色,王静怡却将一碗面做得出神入化,不像北方日常将面,菜,肉煮在一起,像猪肉炖粉条,豪放之极,是大杂烩的热闹欢腾。一碗面,清汤,白嫩亮爽,牛奶一般,寡面,一小撮,有头有尾,却有着各种各样的浇头,焖蹄,爆鳝,排骨,卤鸭。浇头,指佐面的菜肴,北方叫菜码,或者臊子,多半堆在面条上面,淋上汤汁。江南不同,另放在小碟上,即过桥,还可以佐酒。吃面也极为讲究,让藏锋惊讶不止。王静怡爱吃,会吃,喜欢写文章评论美食。她去餐馆用餐,厨师有些惶惶然,怕做坏了一道菜,会坏了自己的名声。江南讲究过时不食,即吃食,紧随时令节气之变,夏天吃的白汤面,冬天吃的红汤面。三虾面的时令,是农历五月,吃的是河虾。九月吃的是蟹肉面,三月吃的莼菜面,二月吃的扣肉面,正月吃的腊肠面。今年错过季节是再也吃不到的,有钱也没得办法,想吃必须耐心等待明年逢时再来。好面,也需要慧眼误珠的食客。清高汤是吊出来的,鸡鸭的骨架,青鱼鳞,黄鳝骨等杂七杂八各种骨头,再加上香料,一起熬成。看起来清清爽爽,汤汁清澈见底,暑天则再加些许清甜的糯米酒,空心糯米的颗粒,漂浮在汤中若隐若现,荤香浓郁,却没有半点油腻,光是清汤就能另喝一碗。王乐天拿起鸡蛋,在碗沿一磕,打在汤里。他晃荡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上官洛看着,眼里都是惊奇:这是生鸡蛋哎,你敢这样吃?王静怡说:这叫旭日东升!藏锋说:在鸡尾酒里,打生鸡蛋,叫烈日炙心。荤汤的食材,是牛骨,羊架,红汤是清汤加酱油,调色。配材和调料,各家不一样,家传秘制,不会泄漏。有规矩,每次一包,老汤不许任何人品尝,不能带出去,必须次用次清,吃不完要倒掉。汤熬毕,香料和骨料要过沥,投入炉中焚毁。王静怡说:假如从刘邦和项羽两个人中,挑选一个做朋友,你选哪个?王乐天说:相信90%以上的人,都会选项羽,只要脑子没毛病,都不会跟刘邦这种人做朋友,他不讲诚信,为了个人权益,可以利用和出卖亲人,残害兄弟。藏锋说:项羽绝对算得上是个大英雄,虽然他最终丢了城池,但做人坦荡磊落,做事光明正大,历史不以成败论英雄,后人都觉得他比刘邦更加有本事,更加有情义。王静怡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上官洛便直接咒骂:他身边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我们信你个鬼哟,这个糟老头坏得很!冲洗干净后,王静怡将画面四周的裱材揭除,交给上官洛分门别类进行精细消毒、去霉、杀虫、淋洗,再晾干,备用。裱材一揭除,只余下光秃秃的画心。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看见画心有二份,底下那张比上面那张几乎大了二寸。藏锋说:你真神,果然是画里有画,画中藏画也。王静怡说:我不神,是X光的功劳,没照之前谁也不晓得。谁会知道有人在这样的宝贝外面,故意盖一份作旧画呢?王乐天说:这是障眼法,我还见过在瓷器上刷油彩的呢。上官洛说:这幅画的装裱,遮掩住了下面那幅画的一部分,即使被发现了,也需要比较厉害的装裱师傅,再揭开,才能重见天日,是不是?王乐天说:高!瞧,这马屁拍的,实在是高!王静怡说:这个秘密,你说,画主有没有发现?没法确认,只有豁出去,拿我的信誉为抵押,赌一次了!藏锋说:算我一份,责任由三方面共同承担,决不会让你一人输个精光光。王静怡说:我是笨小孩,万一输了,咋整?藏锋说:同难同当,一起扛呗。按正常程序,本该把画心反铺在拷贝台上,用毛巾吸干水分,随即进行揭褙纸。出现了新情况,就得反着来,王静怡决定先揭画心。她正式清洗画心。首先将画心正面置于裱台上,用专用的工具除去画心表面附着的污物,然后用60℃左右的清洗剂温水淋洗画面,浸泡,推搓,开水烫,促使画心与陈浆,托纸,褙纸分开。在对画面进行清洗的过程中,她通过调节水温和清洗次数,来控制清洗的程度。温水淋洗到画心表面后,水便变成黄褐色,这是由于温水溶解了画心上作为污染物存在的有色液体。当黄褐色液体颜色变浅,变清,清洗工作基本结束。王静怡拿出一瓶秘制的揭洗药水,准备接着正式揭画。上官洛把揭洗液倒进一个手压的喷水壶,对着画心喷了起来。这个壶口极为细密,喷出来的水基本都成了雾状,这些水接触到画面之后,立即就融入了进去。旁边瞪着眼睛仔细观察的藏锋却发现,这些水只是依附在了画的表面,根本就没有渗透进去。王乐天用碗倒满纯净水,放到裱台上侧。王静怡手拿一把只有指甲刀般大小的刷子,在水里沾了沾,然后对着画心的左下角刷了起来。这画纸的吸水性很好,刷子一接触到纸张,立刻就被吸收了,然后王静怡继续沾水去刷,三五次过后,左下角那里大约有五六厘米一块的地方,都已经湿透了。王静怡伸出两指,在边角处微一捻搓,原本为一体的第一份画心,立刻分成了三张纸,即画心,托纸,褙纸。她接着再喷,再刷,又捻搓第二份画心,也是三张纸,另外加最上面的一张隔离纸。她的目光非常专注,喷着刷着,唇边也带上了一丝笑容,满怀欣喜。渐渐的,她的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小小的眉头紧紧地蹙起。再过了一会,她的眉峰一展,高高地扬了起来。片刻后,她的额角沁出了一层汗珠,但她仍然紧紧抿着嘴,手上动作完全没停。她抬头看一眼大家,瞳孔突然紧缩,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整个人似乎惊呆了!藏锋问:这,哪不正常啊?都糊涂了。上官洛递给王静怡一盒酸奶:师父,辛苦了,先歇一会吧。王静怡说:姥姥!敢骗我?送你清风揽明月!大爷!打你半年不起床!两幅画心,大家轮流摸一遍,没有异议。王静怡叹气:唉,人老呐,不中用了。藏锋说:我觉得另有玄机!哎哟,怡姐,您摸摸下面这张画心,纸是不是有点厚?王静怡开始搅拌装裱备用的浆糊。浆糊原料是用江米和麦粉调和发酵而成,还特别加入了“薰陆香末”与矾水。薰陆香又叫马尾香、天泽香、摩勒香、多伽罗香,既驱虫又可使浆糊粘性更强。此外,装裱师在制糊时加矾水,这并非为了防腐,而是为了防止褪色以及固定书画的墨色,还可以避免镶缝开绽。王静怡翻出十个鸡蛋,拦腰一磕,一捏,居中打开,把蛋清和蛋白分开。她喃喃自语:慢工出细活,心静无一物,古人略胜一筹。但是,古人太用功了,如果我也这么用功,未必不如他。藏锋附合道:几份天然材料的巧用,使得浆糊,作为一种可逆的材料,保护了古画千余年。王静怡将蛋清倒入浆糊内,慢慢腾腾地搅均,不时把搅勺送到鼻边闻一下,伸出舌头舔一下。王乐天打趣道:什么味道呀?怡姐,好吃吗?王静怡瞪一眼:加点石灰粉,盐水,辣椒水,玫瑰花,把你扔进来,腌了!姥姥,不仅好吃,还好看。大家哈哈大笑,气氛轻松许多,绷得紧巴巴的神经,松驰许多。王静怡泼纯净水,把画洗一遍,再次喷上揭洗药。藏锋说:我感觉有三幅画。王静怡皱着眉头,又摸了摸纸张,实在有些察觉不出来。不过藏锋是画师,不仅心思细腻,他对纸张的感觉,比一般人敏锐。直觉嘛,第六感嘛,灵感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隔行如隔山,专业的判断,没法交流,相信即可。她又刷了刷,再掭了掭,好像确实有一点不同,实在是很不明显,除非掩盖的裱匠是世外高手。上官洛说:你就凭这一点点纸张厚度,就断定有第三幅画,是不是太想当然了?没有第三幅画,是藏锋的感觉出错了。高手与低手,也没有沟通的基础,学术,教养,见识,认知,都不在一个层面,解释了也搞不懂,教导了也学不会,何必浪费时间?且容易引起口舌之争,一个措辞不妥,一个眼神不尊,一个态度不恭,就被认为是瞧不起,不给面子,忘恩负义,就是得罪,就是冒犯,就是不顺,哎哟喟,惹不得,躲不开,静不能,与其烦恼自招,不如沉默是金!藏锋张嘴,刚想辩驳,却看见王静怡丢了个眼色过来,他秒懂“多说无益,揭开见真章”,随即闭嘴。藏锋说:拜托啦,请试一试。扩大润湿面积后,王静怡拿出一把小银镊子,从左下角上开始试揭,这一揭立刻就揭出了薄薄的四张纸,多出了一张纸。大家见此非常兴奋,认为这四张纸,应该就是第一张画的画心纸,托纸,褙纸,多出的像是隔离纸。藏锋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不对,此事应该没这么简单。王乐天说:高手啊!隔离纸,为啥用两张,上下都需要吗?不至于,反常啊。王静怡用手指捏捏画边缘,又触摸几下画面的中间部位,然后闭上眼,慢呼吸,一边聚精汇神,调动释放感官触觉,一边手掌摊平静静地去抚摸。她双掌,时而交叉,时而平行,抚来摸去,发现画中间跟边缘的厚度,确实不大一样,两边略薄,中间稍厚,且凹凸不平。她眉头皱了皱,睁开眼睛,左手掌在前抚摸,右手指在后点划,如同用指头作画一般,一会是高山,一会是流水,一会是树木,一会是石径,脸上是疑惑又有点震惊的表情。藏锋说:里面还有一幅画?王静怡说:在古代,不少人就喜欢这么干,用一幅普通的字画,来遮掩真正的宝画。藏锋说:老祖宗精力过旺,又好动脑,调皮起来便喜欢给后世子孙出题,考考心智,验验技能,以千年思哲交流为乐,图文艺不朽为玩,真是太闲了,忍不住便炫技。王静怡屈指叩叩画:你说的对,是我唐突了。王乐天说:高手对决,精妙绝伦。好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