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怡用镊子在第一幅画的画心纸上试揭,果然没一会,第一层纸就又被分成了两张。第二张纸则应该是一张白纸,起到隔离两张画的作用。第三张又被分成了两张,第四张又是隔离纸。第二幅画的画心纸,也被分成了两张。这样,整个从上往下数,共有八层纸。综合分析之后,大家一致认定,第一层是《晴雪暮归图》的画心纸,第二层是它的托纸,第三层是一张空白的纸,第四层是第二幅画的画心纸,第五层是第二幅画的托纸,第六层是第三幅画心纸,第七层是第三幅画的托纸,第八层是褙纸。第一步,是用揭洗药水闷画,不过因为要注意第二幅,所以闷的时间不宜过长。等闷的差不多了,王静怡的想法是,先从第二层开始揭,这么做是为了确保第一幅画的万无一失。第一幅画揭下来以后,要尽快把它翻身、排平,并揭去褙纸,托纸,把第一幅的画心修整一下,处理好,然后托纸,裱褙,上墙,晾干。这个工作由上官洛完成。第一幅画揭后,再重新喷上揭洗药液,继续闷第二幅画。这是因为第一次闷画的时间短,再加上中间有一层空白的纸的关系,很可能挡住了药力的下渗。闷画完成之后,就可以反覆,揭去空白纸,然后翻身、排平,再揭去第二幅画的褙纸,托纸,清洗、修整、最后托纸上墙。第三幅画,依此操作,这样下来,整个步骤就完成了。先从第二层开始揭,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因为第二层是第一幅画的托纸,所谓托纸就是在上次装裱时粘贴在原画背面的纸。这层纸,又被称为“命纸”,是因为它对于保护原画性命攸关。修复者在揭取这层被称为“命纸”的托纸时,往往会十分注意,因为依附于命纸上的原画作,由于经过长时间的保存或收藏,可能出现各种伤况。此外由于原画作在前一次托裱过程中背部刷上了浆糊,所以在揭取时容易受到损坏,因此揭取托纸成为整个装裱修复工作中的一项重要工序。在这项工序中,修复者必须小心谨慎、格外细致,因为稍有疏漏,就会为整件艺术品带来难以弥补的损失,甚至是毁于一旦。揭去画心背面的托纸和褙纸,原则是干干净净地揭去,完完整整地护住画心,也是整个揭裱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如今不能从反面揭,而是从正面揭,没有揭下来,而是粘贴在一起,且背面看不见,正面不能动,原本就是一反常规的做法,这便难上加难,不仅需要心灵手巧,还须妙法添秘式。王静怡左手掐一把小镊子,右手握一支小毛笔,毛笔醮上热水,用笔尖一点点地润湿上面的托纸,下面的褙纸,接着再用镊尖慢慢刮蹭,把上下两张纸,一丁点,一丁点地慢慢地分开,再通过手指头揭、摩、搓、揉、拈,的技巧,一毫米,一毫米地轻轻地扩大。上官洛站她右边,用毛巾及时吸出多余的脏水。王乐天站她左边,用镊子及时钳走残物。藏锋站她对面,用湿纸巾及时擦掉她额头,脸颊,眼皮上的汗水。揭到三分之一,托纸背面露出一个印鉴的一角,及一个字的一边。大家对视一会,眼里兴奋抑制不住好奇。王静怡手上加快动作,用指甲盖轻轻地挑开相背的两纸。片刻后,“大千复制”的字样便显现了出来。如法炮制,“大风堂珍藏”的印鉴也暴露无遗。王静怡心神松驰下来,首先感觉到双手指尖轻微发抖,像过电似的,麻酥酥的,接着感觉到双腿肌肉轻微抽搐,像挨鞭打一样,紧缩之后是蓬松,轻松之后又是绷劲,尤其大腿内侧的筋脉,一跳一跳的,皮里似乎关了无数只小老鼠,在横冲直撞。她倚墙而立,大口喘气,像刚跑完马拉松一般,已经精疲力惫。张大千在画背面的托纸上写字和盖印说明——告诉后人这是他仿造的。虽说张大千造假不对,但他的出发点没有任何问题,无非是想让别人认可自己的绘画水平。地球人都知道,张大千除了是一位顶尖的画家外,还是一位技艺高超的赝品制造者,他曾经公开宣扬他造假画的原因,“这些有钱人又不懂画,卖真画给他们浪费”,言下之意就是说他仍有文人风骨,土豪贱踏文艺,他反戈戏谑之,让他们赔了钱,还落笑柄。因此可知,他最大乐趣就是看自己临摹的画作,被别人花重金当真迹买走。即使后来他已经成为知名画家,署名“张大千”的画作,已经卖得比古画还贵了,他依然乐此不疲,且越老越如顽童,临摹古画知假卖假,享受“又骗了一个,哈哈”的快感。谜底已破,第一幅画是张大千的仿品。大家松了一口气,休息一会。王静怡喝着瓶装矿泉水,想起张大千的顽皮,添乱,好玩闹,特对自己的脾气,要是和他作忘年交,一定趣味无穷,过足瘾,惊喜不断,够刺激。她乐不可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嘴巴里的水,“噗”一下全喷到藏锋的后脑勺上,像浇花似的,他的头发立即往下滴水,流进脖颈间。上官洛抄条毛巾,伸手帮藏锋擦干,连声道歉:对不起!师父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啦!还请你多担待!藏锋并未生气,他摆手:没事!怡姐哪天不捉弄我,一整天她就不痛快,我都习惯了,只要她高兴就好。倒是你,别介意啦。她那么怪嘛,我担心你受不了,气跑了啦。王静怡说:还有两幅画,赌是谁画的?太烦闷了,玩一把呗。藏锋嗤之以鼻:你不嫌累,来,后面浇了,前面还干着呢。王静怡说:这可太难了,我认输!前几天吃面条,听到好笑的话,面条“吱溜”从你鼻孔冲出来,我说王乐天呀,咱们要不要他再表演一次啊!锋哥最棒!鼓掌啊!锋哥加油!耶!藏锋说:臭丫头,你太闹了。王静怡说:咋的?又想把我扫地出门啊!真以为我无家可归,非得赖在你那里?大不了,我睡装裱台!藏锋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看,咋舌:开玩笑,你当真?你还记仇啊!王静怡说:狡免三窟,未进曹营,先想出路,凡事留后路,有错吗?藏锋说:疑心太重了,谁也不相信啊!王静怡说: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涸,靠人,人会跑,靠自己心里才踏实。娘有爹有,老公有,儿女有,都不如自己有。当第二幅画,揭开一半,是明代临摹本。大家可以肯定,两幅画的雪景山水,夕阳暮归是一样的,都是复制品。应该是明代某位画师得到一件宋代名作,欣喜之下,临摹了一幅,然后覆盖上去。这么一幅名作,在他手上重见天日,也是一种荣光。可惜匹夫无罪,怀璧获祸,权贵威逼之下,无可奈何,只得借装裱之技,将它藏匿起来,听天由命,等待机缘,再露真容。历史上米芾、范宽、仇英,这些宗师巨匠们都是造假临摹的高手。虽然要感谢这些宗师巨匠们的临本,为后世子孙们留下了太多的,我们只能在历史书上听说的字帖和书画,但这也对鉴别真迹带来了无尽的麻烦。当然他们的临本,现今也是珍贵文物。恰恰正如张大千的仿制画一样,价钱已超百万。第三幅画,暂定为宋代临摹本。是否为唐代王维的真迹,以及如何处置,藏锋已将记录相片向上面提交,画心单纸,暂不装裱,妥善保管,尚须等待国家指令,方能依法行事。李骏还没找到唐纸,未曾过问。从一般情况来讲,命纸和画心是用浆糊粘结,浆糊的粘合性能很强,揭裱大多把命纸撕成小块去除,不会有完整的纸揭下来。字画有破损,修复师会将揭下来的这一层命纸,拿来进行修补,毕竟从纸纤维和年代上都是一致的。但《晴雪暮归图》因为过于珍贵,揭裱时命纸都舍不得撕毁,装裱时宁愿多加一张隔离纸,故而完整保留了下来。无论是收藏家,还是装裱匠,凡是经手的人都明白一个事理,祖宗留存下来的宝物,已经不能用钱财来衡量,甚至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曾经拥有即是幸运儿,不敢奢求占有,况且人生不过几十年,谁也无法占有,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保护好它,然后寄托于机缘的渠道,让它一代接一代传承下去。这就是文化的使命,文艺的力量,它能让素昧平生的人,虽然远隔千年,虽然阴阳相隔,虽然天各一方,却能在同一件事上,做出相同的选择,义不容辞,艺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