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争、无斗、淡泊、自然、平和的心境中,王静怡每次鉴赏,一看就是两三个钟头,兴奋、激动、澎湃、忘我,真是难以言表。老者面水静默,眺望苍穹,身心澄澈。虽眉目不详,淡淡几笔,一气呵成,却充分表现出儒雅文士的洁净闲逸之态。夕阳的余晖洒在溪流,波光粼粼的水面,好似撒了点点碎金。她不禁想起烟花三月的杨州游舟,轻烟漠漠的西湖淡墨,丝雨疏疏的苏堤春晓。水纹淡到了无,水在岸边留一道白线,看起来却生机勃发,妙趣横生,特别有味,精准,传神。计黑留白,属于工匠手艺的“写真技艺”范围,不过乃雕虫小技,无足道也。“写意心境”源自美学境界,侧重于个人情感的抒发,精神上的象征意义和文化上的思想价值。大漠孤烟直的辽阔,长河落圆的壮丽。山水与人文相融,才能永恒流传,人死如枯灯灭,唯灵慧万古香。手拿放大镜,山石纹理,树干勾勒,雪景烟润,峰峦水渲,逐一揣摩,细心鉴赏。忘了喝水、吃饭,也忘了上厕所,她屏着呼吸,一点一点地赏,一笔一笔地识,满心都是敬畏和虔诚,不知秦汉,无论魏晋了。屋里静极了,入耳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窗外风吹树叶的簌簌声。走路轻手轻脚,说话柔声细气。她不光手心出汗,脑门出汗,耳朵眼也感觉让汗水泡汪囊了。读此画,王静怡如置身于荒天迥地,时间似乎凝固,归于乌有,感觉世界静寂,片刻万年。王维在所著《山水论》里云:“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此是诀也。山高云塞,石壁泉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两头,树看顶头,水看风脚。此是法也”。情走淡薄,旨归静趣,淡墨挥扫,云清风淡,含义隽永,多求简约而取清逸,一派闲情逸趣,正是王维画的核心。胸有成竹,意在笔先,做加法,再做减法,把能省略的尽量省略,留下的寥寥数笔,足以抵得过满纸笔墨,甚至比满纸笔墨的容量更大,因为有许多含义尽在不言中、尽在画面外。山,溪,树,舍,人,雪,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宛如玉立在薄雾之中的曼妙女子。淡淡的,薄薄的,几缕阳光下,朦胧、缥缈、淡雅,宛如早晨的薄雾笼罩着一切,晶莹的露珠,已凝成冰霜。心里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似轻烟,缓缓,慢慢,悠悠,滋生出来。画笔简约,疏散,清净,意境空灵,宁静,澄明,感觉迷离且恍惚,使人联想起命若游丝的警喻。山兮水兮依依,雪兮涛兮寂寂。禅意如水,微微地荡漾开来,一圈接一圈,一轮连一轮,如水面涟漪,一晃又一恍,渐消渐瘦,没入了画中。清风,流水,雪景,夕照,犹如天簌之音心上盘绕,又似天地间回旋。魂儿恍惚出窍,云游而去,寻找更为悠远的记忆。爱恨缠绵,寂寥心事,延绵不绝,是孤寂,又是哀默。“万千悲喜,终归一梦”,于是乎,“身世两忘,万念皆寂”,感觉到“魂归来兮”,“心有属兮”。静默的山涧,流淌的溪流,金色的阳光,王静怡仿佛听到岁月的声音,潺潺流过,缓缓漫延,从心房涌入心室,激越阵阵悸动。她闭上双眼,画面消失了,人却沉湎于时空里的静谧,依旧痴痴呆呆,惶惑不知自己是今人乎,抑或古人乎。她沉浸在这样的致幻感中,乐而忘忧。碧波粼粼,绿叶莹莹,蓝天晶晶,每一种景色,像孔雀开屏似的,都被赋予了一份奇特的美感,以某种姿态诉说着心事,祈盼有人能懂。像高山流水,像阳春白雪,似琴棋书画,似乐武骑射,对一种感觉的投入和专注,失也是得,苦也是乐,纯粹让一切变得超脱。对一张琴,一壶酒,一颗质朴宁静的心。她陷入在排山倒海般的美好之间,一时哪里都不想去,想一辈子守在画的身边,或化入画中成一溪云,一堆雪,一棵树。物是人非,狠甚么?山河依旧,强甚么?人生苦短,坏甚么?聚少离多,贪甚么?荣华花上露,忙甚么?富贵草头霜,傲甚么?一死万事休,怪甚么?身心自由,忧甚么?活在当下,算甚么?心灵快乐,苦甚么?艺术家都是聪明透顶,却调皮捣蛋的家伙,被世俗惩训却屡教不改,身上总有一股天不怕的正气,地不怕的霸气,人不怕的朝气,因倔强而不讨喜,但总能交到最好的朋友,入高手的圈子。文艺曾经在文化里作为一种消遣品,就是消磨聪明才智的虚拟平台,目标就是把文化人过剩的能力与精力全部消减掉。这批文化人太聪明了,把天地,阴阳,君臣,父子,师生,男女,妻妾,儿女,那套虚假伪善的愚弄本质,给看透明了,从孔夫子起,到王国维止,包括竹林七贤,唐宋八大家,元末四家,清初九杰,这些人都太厉害了,玩“禅”啊,玩“雅”啊,玩“逸”啊,玩“文人画”啊,全是大智藏拙啊,玩什么都能玩成绝世“大专家”,玩出千古流芳,永垂不朽。试想一下,如果这批聪明人不安分,天天给皇帝提出建议,不是捣乱吗?天天给权贵提出抗议,不是添堵吗?这帮人说你这个不对,不依规矩,那派人说你那个不妥,不讲道理,不就整天吵架吗?就干不了活,天下不会乱套吗?不吵了,好嘛,你行,让你上,肮脏活,你干吗?流血仗,你打吗?君子动口不动手,嫌脏,晕血,怕死人。白面书生,碰上强盗土匪,地痞流氓,玩嘴皮的货,立即认怂!别瞎闹了,别挡道了,好不好嘛!你们还要我们保护呢。换个角度去看,整部人类历史,不管《资治通鉴》也好,《汉书》也好,《春秋》也好,《左传》也好,全部的内容就是,我是皇帝,你比我聪明,你比我能干,你比我心好,我就怀疑你要夺我的权;你是大臣,我不能夺你的权,我没想夺你的权,我不敢夺你的权;你会怀疑我,你在猜忌我,你要考验我,你在试探我,你会削我的权,你会剥我的名,你会要我的命。史书上,全是这种事,烦死了,是不是?吓坏了,对不对?为了抵消这种苦恼与恐慌,必须去找一些可以让皇帝相信我对权利不感兴趣,远离这个皇位争夺的游戏。我不陪你们玩,我去玩文艺,自己陪自己玩,寻找自己的快乐。你们玩你们的权谋刀剑,我们玩我们的笔墨纸砚,咱们楚河汉界,互不打扰,相安无事,好不好嘛。因为这批人的智商太高,能力太强,所以他们的文人书画,已经把中国书画玩到一种超越书画的地步。什么叫“超越书画”?就是专职的画家,已经没有技法在书画这块地盘上留存下作品。你快看,你快看,他们不抢班夺权,不敢和权贵作对,但他们一出手,就砸了画家的饭碗,占了弱势的地盘。这不是文人祸水,是什么?天诛地灭的!他们在玩笔墨,玩一些根本就不像书画的,比如画一棵兰花,画一棵竹子,追求笔墨的精妙、精神世界的细腻和情感的张力等。他们表达的心意(写意画),心境(神灵画),心象(象形画),根本就和书画没有多大关系。他们玩文艺,完全是图自己高兴,不是为了卖钱,也不是为了换名,给家人抓到还要挨一顿批评,但他们就是想玩,为了让自己快乐。文艺确实是一个很神奇的精神平台,完全是另外一个心灵世界。他们就是能力与精力旺盛,夹缝求生,两边挨揍,内心那点憋闷,需要发泄出来,否则受的气会把自己憋疯。鹤立鸡群被围攻,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哪说理去?虎落平川被狗欺,能干反被能干害,如何想得通?他们也通过书画,在寻找知音,如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内心那点颤动,被你读懂了,我宁愿为这个拿命相报,千金易得,知已难求。它的迷人就是惊鸿一瞥,非常高妙,特别精微,这样的感觉,都喜欢,非常稀罕,特别珍贵。人的内心被打动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种默契的快乐,隐秘的欢喜,一点都不亚于弄辆好车、找个好房子,娶个漂亮女人。历史也公平,求名得名,求利得利,各得其所,没什么悔恨。历代的一些叛逆、当朝不被认同的画家,反而在这个游戏里做出很大贡献。像王维,真是特别自然,一点都不张扬。不是权贵那种剑拔弩张,故意表示谁看不起我,我就要整垮他,彰显我特别牛牛。他不用看不起谁,谁看不起他,中国人都知道了,也不用表现他有文化,他完全是一种自然美对心灵的感动,很自然地大方表达出来,好比是闲云野鹤,却又指向内心的隐痛,且一点都不卖弄技术,他连话都不说,只注重内心的细腻,情绪的敏感,精神的痛快,这种由复杂到简洁的表达,实则是一种因为负载得太多而崩溃,崩溃之后反而彻底释放,把痛苦清理干净了,回归了婴孩的纯真。屈辱与伸张,妥协与和解,埋没与扬眉,没有硝烟的战场,有痛苦和悲壮,有脆弱和无奈,更有震撼和感动,珍惜和感恩,希望和信念。虽然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适兮可奈何,但苦难和坎坷,却是孕育艺术的土壤。艺术要有丰富的想象力,要有饱满的创作激情,要有深耕的生活积累,要有敏锐的感情触悟,压抑到一定程度才会爆发,才可能留下传世作品,其精神气节,万代仰慕。艺术的核心是表情达意,抒发情绪。在身心舒畅的平和中,阅世学养井喷,精神沉浸于创造的亢奋,心不由为此而颤粟,就是胸中有一股冲动的力量,要借笔墨抒发出来。灵感奔涌,精神亢奋,心灵颤粟,激情燃烧,提笔书画,忘形,忘情,忘我,忘物,忘却了时间。艺术家与天地同存在,与宇宙同呼吸,水底行云自在游,叶尖轻风正柔笑,飞流直下三千尺,燕山雪花大如席。此时此刻,心静就是太古,转眼之间,就是千年。千年不过是此刻,太古不过是当下。文艺创作,食不甘味、夜不安眠,苦苦思索。并非依赖逻辑推理,冷静解析,就是“凭本能感觉”,就是“跟着感觉走”,就是“直觉驱使”,刹那间的创新与突破,都不知道这个天才的主意是从哪儿来的,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干了,效果还挺好,回过头来看,却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所谓“冲动”,则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长期积累,偶然得之”,艺术创作因而变得神秘莫测,捉摸不透,永远不知道它葫芦里装什么药。一件作品,也就是传递一种感觉,诸多情绪,所表达的是精神的思考,带着思想的气味,非语言能表述。宁静冷寂的画面,怎么会感到欣悦和震撼呢?利益交错,人心复杂。各种手段,各种招数,各种潜规则,不甘同流合污,不屑内外勾结,不愿当墙头草,不能装糊涂,孤军奋战则成挡箭牌,背锅侠,替罪羊。不适应社会,虚耗时光,与时代脱节,浪费青春,逃离名利,辜负好意,十年徘徊不肯栖,二十年彷徨无枝傍,仅此便令人伤感,悲哀,酸怆,也该流点泪。一流泪,心痛不可止,哽咽抽泣,泪流满面,知道流泪毫无作用,仍然应该流泪。因为确实有绝望,它确实还在。对绝望的记忆还在。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话不能说。环境就是围城和监狱,倘若走不出来,有时候压抑,郁闷,焦急,憋气,屈辱,它会要人的命,看不到希望,得不到温暖,脾气不能发,情绪不能闹,它会让人活不下去。文艺家卧轨的,跳湖的,吞药的,开枪的,从古到今,都有。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无论在城里,还是在村庄,无论在哪儿,文艺家是一群孤独的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他们总是孤独,彻夜不能眠的人。有人喜欢,有人讨厌。有人捧到天上,有人贬到地底。人一旦绝望,就孤独了,心寒裂骨,时间一长,就会有变态的危险,心结郁积成心魔,便会失去理智的判断。阴郁与霸道,烦躁与易怒,多疑和缺爱,威严而阴鸷,冷酷与悔恨,爆发与克制,矛盾的纠结,繁杂的背离,不被理解的孤独,心地纯良却屡受欺负坑骗,憨厚朴实却无人心疼珍惜,总是伴随着疯狂的念头。身边人,周围人,受制于自身的见识和教养,无法理解,闻而讥笑之,囿于成见,无法与之对话,听了也等于白说。井底之蛙,连井都没有出来过,怎么能跟它谈论大海的宽广?夏天的小虫,到秋天就死了,怎么跟它谈论冬天的景象?孤独,让人发疯。自闭,让人抓狂,歧路,让人迷茫。一个形单影只的人,已经患上了抑郁症,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不自言自语。每当夜幕降临时,心灵沉浸艺术世界,他们如同换了一个人,超凡脱俗也罢,改胎换骨也罢,才是解脱之际。经典不会死,法律不会睡着,公正不会缺席,惟有耐心等待,机缘未到,不可强求。静坐一隅,把外面的喧闹屏蔽后,余下的寂静,就是享受将感觉记录下来的奢侈。不管在朝在野,文人在心灵上往往孤独寂寞。艺术上的寂寞,是超越尘世、超越世俗的理想境界。精神上,无拘无束,得大自在,闲散舒适,画家和世界的关系,不是站在世界的对岸来看待世界、欣赏世界、描绘世界,而是回到自然之中,把自己看成世界的一分子,由此产生心灵的感悟,精神的觉醒,是“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物我合一”的境界。那种“血脉相连”的传统文化的传承,惟有全心感受其中的美妙和韵味,才能觉悟到信仰背后强大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