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又上了一碗酒酿蛋,太子殿下接了过去。我咬下唇,往蓁姐姐那里凑了凑,筷子尖点在一碟酸甜凤梨排骨里挑拣,才捡了块炖的烂烂的凤梨,拿牙尖咬了。叶蓁看见那头谢怀钧将酒酿喝了大半,才忍不住扑哧一声。谢怀钧抬头用疑问的眼睛看她。“殿下,你那碗该是娆娆的。”
“娆娆只做了两碗是吧——”蓁姐姐看我吃凤梨吃得不情不愿,笑着问我。“啊……”我抬起脸来,吃得水润绯红的唇还微张着,鸦羽似的睫毛抖了抖。“没什么的,本来也该让给殿下吃。”
话里还带着鼻音,像是撒娇。桌上坐的太子头一遭有点欺负孩子的念头,可这孩子又是那么美丽柔弱,让他冷硬的心想好好疼疼。他看着叶蓁笑个不停的模样,佯装叹了一口气,哄逗似的开口:“孤抢了你的东西,赔你点其他的。”
“叫太子妃把私库的钥匙给你,想要什么自己挑去,好不好?”
太子从未问过别人好不好什么的话,他前几年在沙场厮杀,运筹帷幄从来说一不二。这时候软着嗓子商量,叶蓁也应和。我放下筷子,乖乖点头。“殿下要是喜欢,妾身日后再做给殿下吃。”
蓁姐姐这里小厨房的菜做的很好,全是我在江南南镜不曾吃过的菜品。她也贴心的让小厨房做了江南口味的菜肴,怕我不适应。等到喝完清茶之后,见蓁姐姐神色恹恹,我便不再打扰,只留太子与她小夫妻两个说些粘人的床头话。多年的汤药败坏了我的身体,回房后我自己也困得不行,便在贵妃榻上沉沉睡去。青花冰盆里冰块缓缓融化,佛手的香气和我周身的桃花香混成一团,更显得香气扑鼻。下人们退下去,只有贴身的婢女还在摇扇,见我睡熟了也不再打扰,悄悄离开。那头谢怀钧正在问嬷嬷叶蓁的喝药情况。她咳了咳,嘴唇都是白的,半晌才开口:“我的身子我清楚,冲喜不过是钦天监讨喜的话。”
说话有气无力地,语气却依旧温柔。“倒是你娶的这个可人儿,真得我喜欢。”
她确实真心尊重这个小她十岁的姑娘,用“娶”而非是“纳”这个字眼。叶蓁将帕子丢在他脸上,谢怀钧接了,闻到扑鼻的桃花香。他装模作样地收到怀里,“你开心便是,只是总不要讳疾忌医。”
“陛下的身子越发不好,这段时间还得靠你……”谢怀钧碰过帕子的手指摩挲,看向自己的发妻,她嫁来时才十八岁,如今却已然二十五岁。这七年,叶蓁为他孕育子嗣,与那群虚伪的表兄弟们斡旋。就连他出征的那三年,她也是撑着接连小产的身子维持太子府的脸面。他有愧于她。“阿蓁姐——”谢怀钧将汤药递给她,看着叶蓁虚弱地半倚在榻上。这个称呼一出来,叶蓁的心便彻底软了,仿佛还是十六岁的时候,他初封太子,白龙鱼服,同祖父在书房里讨论策论。见她来送茶,笑着叫一句“阿蓁姐”,眉眼如同窗外新日,可谓少年风流。那时候他的笑还算是真的。“我不过是为了我这个身份尽心尽力罢了。”
叶蓁瞧着自己衣角上的花纹,脸上显现出来一种无奈的悲戚。祖父是陛下当年的太子太傅,又教导诸位皇子,三朝阁老。父亲是礼部尚书,哥哥执剑守护王城。她就必须用自己的婚姻和一生,来维持他们家族的荣耀。“夫荣妻显,妻显夫荣。”
她的祖父和家族支持太子,她便得成为维系信任的工具。叶蓁困倦,在金丝软枕上靠下来,她累了。接着摆摆手赶他走,“不过就是这个道理罢了。”
“倒是你,瞧着表面安康无虞,心里怕是腐烂透了。”
身体的堙没有什么值得在乎的,叶蓁求之不得。比起太子行尸走肉地活着,要好得多。谢怀钧出了太子妃的院子,日头正盛,蝉鸣扰人。他劝不了叶蓁消极待医,叶蓁也救不了他行尸走肉的痛苦。他招来洒扫的下人,“去,把太子妃和贵妾院外树上的蝉都处理了。”
等看着下人拿来长竹竿粘蝉,这才转身回了书房处理案牍。书房里燃了沉香,香气有些重。谢怀钧拿起冷掉的茶,泼在镀金缠花枝香炉上。等到香气渐渐散开,这才拿起桌子上的纸张看起来。谢怀钧一路走来,最不信的便是鬼神之说,更何况是冲喜之词。尤其是,对方还是一个江南织造的庶女。好似平平无奇,毫不起眼。纸张上的东西记述地很仔细,可也寥寥两张结束。一个女子,拥有空前美貌与盛赞才情,却被锁在府里,除却必要应酬,不曾踏出门一步。唯独三年前大病一场,也是唯独那一次,她去了南镜城外的城隍庙。谢怀钧能在几位成年皇子虎视眈眈的境况中稳坐太子位,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不信任所有人。就连和他同生共死交付忠诚的士兵都能背刺他一刀,还有谁能真心待他。面具戴的久,也不在乎肉身原来是一具行尸走肉。谢怀钧燃起灯烛,把纸张放在火焰上烧掉。他眉眼在烛火跳跃里明暗不显,向来被百姓夸赞的温润微笑消失殆尽。君临天下的气势无形之中显露出来,他面无表情。苏娆,谢怀钧把她的名字在舌尖转了两遍。心里无端一软,所有算计防备在这一刻轰然塌了一角。带着她汗香的帕子还在他怀里,熏的谢怀钧鼻尖都是香气。也罢,谢怀钧笑了笑。随她吧,这么些年攒出的权势地位,总能够她闹一闹。倘若教自小跟在他身边的暗一瞧见了,可能会惊诧于谢怀钧的表情。太子殿下十数年不曾变过弧度的微笑,在此刻却只是微微勾起,眼睛里分明含了泓不曾察觉的,温暖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