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耆城中的议事团,四大派系的成员名单,很快便递了上来。 每一个派系,选出了十人左右,来参加北堡五日一次的议事会。 由于未曾有过先例,所以身为决策者的周钧,担心中间出现岔子,特意带上画月,参加了第一次会议。 第一次议事会讨论的议题,是一个相当敏感的话题——宗教的自由信仰。 焉耆城中,论及宗教门类,可谓是五花八门,有佛教、祆教、应龙教、道教、经教等等。 其中有些教派,奉行的是信仰自由,即教中信徒可以无限制的改变信仰,而不受影响。 另外有些教派,则对改信之事看的极重,甚至将其称为叛教,动辄就要使用私刑,甚至是谋杀。 第一次议事会,就要讨论是否要制定法律,来限制宗教的自由信仰? 关于这个议题,镇守使龙尧立首先发言:“信徒改变信仰,本身就是感应神的召唤。这中间涉及了神灵的感化,凡人不应禁止这种行为。”
听见这话,大食教团的长老穆谢赫说道:“信徒的确拥有信仰自由,但前提是这种改变是信徒发自内心的决定,而不是因为强迫和引诱,所引发的结果。”
龙尧立一愣,问道:“强迫?引诱?穆长老此言何意?”
穆谢赫说道:“焉耆城中的佛寺,常常用发放粮食来引诱居民,去往佛寺听讲。在讲经结束之后,又用放贷、共助等手段,诱骗人们来签下契书。当签约者无法偿还借款时,佛寺就要求他们皈依佛教,成为笃信徒之后,要求这些人以传教和劳役来冲抵借金。我问你,可有此事?”
龙尧立犹豫片刻,回道:“或许是有的。”
龙部族长龙茂元说道:“宗教宣讲,应当以神迹来感化信徒,怎可用威逼利诱来迫使信徒改教?”
周钧在一旁听着,心中暗道,原本讨论的议题,是否应当立法来限制改教,眼下却变成了宗教争端。 隐门派系中,诸如费翁、清衍子等人,对教中弟子的信仰,并无强加的要求,所以支持信仰自由,因此对这个议题兴趣缺缺,更多是作壁上观。 结果便是,穆谢赫和龙茂元二人,就宗教争端一事,向龙尧立发难。 商讨了许久,关于信仰自由一事,议事会终于形成了议书。 首先,焉耆城将出台『信仰自由法』,保证每一位教徒的信仰自由,并且制止和严惩任何因为叛教所引发的私刑和谋杀。 其次,焉耆城同时将制定另一部法令,名为『焉耆传教法』。无论是寺庙,还是个人,使用利诱和威胁手段,来强迫教徒改教的行为,统统定为违法。 议书形成之后,议事员签字,并由书吏形成纪要,当堂交给周钧过目。 周钧仔细瞧了一遍,在议书上用红笔画了圈,代表议书可行。 散会之后,周钧向画月问道:“刚才的议事会,你怎么看?”
画月想了想,说道:“法令倒是无错,但是参会的议事员,素质参差不齐。”
周钧:“适才四个派系之中,哪一派的议政水平更高?”
画月:“不是我偏袒同乡,但通观下来,大食教团的水平更胜一筹。在阐述意见和说服对方的时候,穆长老逻辑清楚、思维敏捷,其他人很难与其比较。”
周钧:“没错,穆谢赫从前担任过皇室顾问,又在大清真寺中任过教长一职,对于宗教和政务颇为精通。而龙尧立资质平庸,龙茂元不谙话术,隐门中人大多都是行动派,少有政治和经济方面的人才。所以,四个派系的议事员比较下来,只有穆谢赫才算是真正的政客。”
画月:“政客?”
周钧:“对,专门从事议政、行政的人员,为所在派系谋取利益,想尽一切办法来说服、打击异见者,这便是政客。”
画月:“这么说来,以后的议事会,其它三派对上大食教团,岂不会很吃亏?”
周钧笑着摇头道:“我能看出来的问题,其他人也自然能够看出来。隐门、十二龙部和镇守府,在今后的议事会中,涉及到议题辩论和政见宣讲,会专门搜寻和培养这方面的人才,再将他们引入会议。”
画月:“这四个派系,各自为政,万一今后在议政之时,只考虑派系利益,而背离了焉耆城的利益,又该如何?”
周钧:“这种情况是必然会发生的,一个合格的政客,首先要考虑的是己方派系,最后才是集体。派系之间的交锋,就是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碰撞。在这种斗争之中,单一派系倘若想要独占所有的好处,几乎是不可能的。为了使得派系利益最大化,政客就必须学会有得有失。在与其它派系进行交涉时,放弃或者妥协,从而换得对方支持自己的论点,就显得尤为重要了。而这个过程,又被称为博弈。”
画月还是有些担忧,问道:“万一派系之间无法达成一致,每日里都争斗不休,根本无法制定出政令呢?”
周钧沉默片刻,说道:“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万一议事会中的数个派系,矛盾激化到已经无法用博弈来处理争端,那么整个议事堂就会陷入混乱,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决定就会做出,政务效率降至最低,国家也会慢慢走向消亡……所以,在建立议事堂之前,我就控制了政令的最终决策权,确保这一制度不会出现偏差。”
画月轻轻点头。 二人说完话,周钧目送画月离开。 他走出议事堂时,发现大食教团的长老穆谢赫,就站在庭院的墙下,一直没有离开。 见周钧踏出大门,穆谢赫走了过来。 周钧看向这位大食老人,皱眉问道:“你一直在等我?”
穆谢赫躬身行礼道:“我有一些话,想与周都护说。”
周钧:“什么话,直接说吧。”
穆谢赫看了看周遭,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另寻一处清静之地。”
周钧沉默片刻,带着穆谢赫,来到北堡二楼的一处偏厅。 看着周钧坐到案前,穆谢赫先是行礼,接着说道:“前年秋天,阿拔斯攻破了缚达城皇宫,包括王公、皇裔在内的两百七十九位伍麦叶皇室成员,全部被处死,尸体也被吊起示众。”
周钧一愣,阿拔斯家族屠杀伍麦叶皇室,历史虽有明文记载,但真正从他人口中听见,还是让前者有些感慨。 穆谢赫:“去年一月,伍麦叶王朝的最后一只军队,在底格里斯河上游支流扎布河畔全军覆没,哈里发麦尔旺二世西逃。”
周钧:“麦尔旺二世活下来了?”
穆谢赫摇了摇头:“去年八月,麦尔旺二世在埃及的布希尔,遭阿拔斯军队追杀而死。”
周钧隐约记得,伍麦叶王朝还有一位王子,是麦尔旺二世的后代,后来逃到摩洛哥的休达,建立了后伍麦叶王朝。 于是,他向穆谢赫问道:“伍麦叶王室可有一位后裔,途径埃及,逃过了追杀?”
穆谢赫:“周都护说的可是穆阿维叶?他是哈里发十世的孙子。”
周钧也记不清那个名字,只能点头称是。 穆谢赫:“穆阿维叶本来已经逃到了埃及北部,打算趁着阿拔斯军队聚集在河岸,乔装打扮,虚晃一枪。先折返回北方,再绕行一圈向西。但是,这一招,当初在救下贾比尔等等逃亡者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用过了。阿拔斯军队的主帅,是呼罗珊行省的阿布·穆斯林,他有了准备,就在北方一处村庄中抓住了穆阿维叶,处死了他。”
周钧一愣,他倒是没有想到,当初救下贾比尔等人的计策,居然和穆阿维叶的想法不谋而合。 恰巧,负责追捕他的阿拔斯将领,又是曾在呼罗珊行省的阿布·穆斯林。 几件巧事碰在一起,造成的结果便是,原本历史上建立后伍麦叶王朝的末代君主,如今死在了埃及。 想到这里,周钧顿时反应了过来,朝穆谢赫问道:“等一会儿,按照你的意思,伍麦叶皇室在这世上留存的血脉,仅仅只剩下了最后一人?”
穆谢赫看向周钧,神色肃穆,慢慢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