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谢主簿一再劝说,但是杜甫在阚录了坊州的受灾情况之后,最终还是踏上了北行的旅途。
出了坊州,又向北经过丹州、延州,一路行来,杜甫终于是理解了谢主簿的临别之语。
与坊州相比,关中道的北部,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
无论何时何地,杜甫站在路头,向路尾望去,漫山遍野,乡里田间,总能看见无数的新坟。
即便有人苟活,一家数口,先是以树皮草根为食,树皮草根吃完了,就将泥土和水煮沸来喝。偶尔得来一口吃食,先拨给家中青壮来吃,其中缘由,仅仅只为青壮在饿死之前,能够有力气,将家中那些先死的老小,妥善下葬。
一路看下来,真真是:
十里路埋千百冢,
一家人哭两三般。
犬衔骸骨形将朽,
鸦啄骷髅血未干。
……
旅行至关中道和河东道的交界处,杜甫途中遇到一群暴民,后者在发现前者的官身之后,想要痛下杀手,再夺其财物。
杜甫发足狂奔,又躲在泥塘之中,这才侥幸躲过暴民的追捕。
在那之后,杜甫将官服打包藏好,又用泥污涂脸,扮成落难逃荒的流民,这才有惊无险的进入河东道。
这一日,杜甫一路急行,不料中途迷路,失了方向,只能四处找寻可以落脚的地方。
眼见日头西斜,杜甫发现山下有一处村集,便挑了一条小道,打算下山去投宿。
行至半山腰,他拨开灌木,猛然发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郎,正在用木楸掩土。
听见身后的动静,那小郎警觉的转过身来,看见来者,毫不犹豫的对准杜甫举起了木楸。
后者吓得喊道:“某不过是路过的旅人!”
那小郎仔细瞧了杜甫,见他的确不似本地人,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器具。
杜甫长舒一口气,见那小郎骨瘦如柴,唯有一双眼睛大而有神,便问道:“太阳很快便要落山,外面凶险,赶紧回家才是。”
那小郎闻言愣在当场,过了好半晌,才幽幽说道:“哪里还有什么家?”
杜甫朝小郎身后一瞧,那里有数个土堆,上面覆着新土,想必也是新坟,于是叹了一口气,说道:“逝者已逝,小友节哀。”
那小郎回头看了一眼土堆,低声说道:“哀从何来?这里面埋着阿耶、阿娘和小妹,他们与活时相比,却是再也不会饥饿了。”
杜甫闻言,百感交集,只能换了一个话题,向那小郎拱手问道:“某从关中而来,要去往大宁,小友可知晓方向?”
那小郎说道:“要去大宁,你走错方向了。还有,我名为张沿岭,莫再称我为小友。”
见杜甫点头应下,张沿岭说道:“如今家中只剩我一人,我打算向东去寻应龙,算是与你同路,正好捎你一程。”
见张沿岭年纪尚小,但说话老成,杜甫先是觉得有些好笑,接着突然发觉应龙一词有些耳熟,便问道:“寻应龙是何意?”
张沿岭:“你不知晓应龙?乾坤破碎,应龙入世,辟壤三界,传道九天,这些话,就连三岁稚子都会背。”
杜甫:“我在关中之时,曾经听闻过应龙之说,但却了解不深。”
说起应龙,张沿岭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但凡有天灾降临,应龙都会提前警示凡夫……然而世人庸俗,往往将警世之言,当作耳旁风一笑了之。”
杜甫:“那波及关中、河东、河南、河北的这场大灾,应龙也有预言?”
张沿岭:“当然有了,前些年就有人在县城里看到了应龙之书,又将它拿回来念给了村民们听,只不过那时无人肯信。结果后来真正来了灾,众人才后悔莫及。”
杜甫:“那你刚刚说,寻应龙,应当去何处寻?”
张沿岭:“应龙信徒,各自成团。而各地的应龙团中,有一名领头之人,名为教头。他将那些笃信应龙的人,组织起来,宣讲教义又发放粮食,再游走在县城和村落之间。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处应龙团,应当是在三十里外的蒲水砀。半年前,他们曾经路过我住的村子,有大半村民跟着他们离开了。我那时也想一走了之,但是父母染病,小妹又身患残疾,不便于行,于是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杜甫:“那这应龙团的教义,究竟希望信徒做些什么?”
张沿岭:“我听他们说,应龙降世的地方,被称为应许之地。应龙团的目标,就是将所有信徒,带到那里,过上不再忍饥挨饿的生活。”
杜甫闻言,只是摇头:“大唐已有道家和佛家正宗,至于那些山野偏门,不足采信,莫要被人诓骗了才是。”
张沿岭向杜甫冷声问道:“天降大灾之前,应龙早有警示,大家有目共睹。然而,你口中的那些道尊和佛祖,又有哪一个跳出来,告诉世人,灾厄将至?”
杜甫一时语顿。
张沿岭喝道:“道家佛门总说道化使然、佛法无边。到头来,这些泥塑石像,不顾百姓死活、始终不发一言,他们要么是本领不够,无法救得苍生,要么就是性情恶劣,不顾信徒死活。这样的神佛,吾等要他何用?!”
杜甫有心想要反驳,仔细寻思了一会儿,却又不知道从何驳起。
见杜甫闭口不言,张沿岭说道:“你不如随我一行,去寻应龙一观。”
杜甫无奈道:“某有要事在身,实在是得不出空来。”
张沿岭见状,也不强人所难:“那好,我把你送到大宁城外,你我二人再分道扬镳。”
杜甫拱手,称了一声谢。
二人顺着山道,向着村集走去。
杜甫见沿途不少新坟,都被人掘开,里面的尸体也不翼而飞,便朝张沿岭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沿岭:“饥民无粮,先是吃飞禽走兽,接着吃树皮草根,最后实在无法,只能趁着夜色,掘开坟头,以死尸裹腹。”
杜甫听着汗毛竖立,很快也就反应过来,他与张沿岭初见,为何后者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张沿岭:“不仅如此,家中有人去世时,生者甚至不敢哭泣,惟恐被邻里知晓。不然的话,尸体尚未入殓,就会有饥民来家中抢夺。”
杜甫闭上眼睛,轻轻道了一句:“乱离人,不及太平犬……”
张沿岭:“当下只是夺尸,再饿下去,以活人做鲜,已不远矣。”
杜甫长叹一声,心中愁苦万分,回头看向来路,只觉煌煌山川,满目疮痍,大厦将倾,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