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里,凉州城内流言四起。 有人说,前线战事胶着,军队不停从城内征粮;有人说,南方商道被堵塞,粮食无法运入城内;甚至还有人说,吐蕃人的游骑,已经出现在姑臧等地,屯田和粮仓大多被放火焚烧,损失无数。 倘若仅仅只是流言倒也罢了,凉州集市中的粮食见少、粮价不停走高,甚至往日里无人问津、喂给牲口吃的麸皮等杂食,都被人抢购一空。 于是,凉州城内的百姓,恐慌情绪越来越盛。 家家户户争先购粮,人们拿着布袋、木桶等物,去往米店、集市大肆屯粮。往日里十钱一斗的粳米,如今被炒到了五十钱一斗,而且常常还是有价无市。 米价如此,麦、粟、肉、鱼等物也不例外,价格一涨再涨。 这一日,周钧身为凉州城的互市监丞,去了都督府,找到长史和司马,商讨城中粮价一事。 司马姓薛,出身关中望族,年过六旬,耳背眼花,在凉州城中职事,只挂官职,不问政事,根本说不上事。 长史姓李,是高宗雍王府的旁支,在凉州城中职事已有五年,也算是扎根本地的显贵。 周钧从怀中拿出互市署的阚录,交到长史和司马手中,开口说道:“近来凉州城的粮价上涨,着实有些奇怪。”
李长史接过阚录,没有细看,而是朝周钧问道:“哪里奇怪?”
周钧:“请看阚录上的粮食价格,粮价开始快速上涨的日子,不偏不倚恰好在赤水、大斗诸军西行之后。”
李长史泰然自若的说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河西诸军本就存粮不足,市取民粮,故而造成凉州城内粮价上涨,这并不奇怪。”
周钧听了这话,心中一个咯噔。 李长史这一番言论,说的是河西诸军,但隐隐却是在将此次粮价上涨的过错,怪罪于王都护的身上。 周钧又道:“倘若河西诸军市取民粮,以供军粮,那么军中备粮应该在数月前就开始购入,粮价也应该在数月前就开始上涨,不可能似近日这般,涨的如此突然。”
李长史皱眉问道:“周监丞究竟想说什么?”
周钧:“某想说的是,此次粮价上涨,多半是有人恶意屯粮,故意哄抬物价。”
李长史摇头说道:“无凭无据,休得妄言。”
周钧拱手说道:“长史只需派人去往城中各大商户,调取进出仓单,再对照阚册,便能知晓某说的是否属实。”
李长史义正言辞的说道:“此乃扰民!凉州商户是城中稳固的根本,开罪了他们,只会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个责任,你能担当的起吗?”
听见这话,周钧已经有些明白了。 这李长史,身为扎根凉州城的老官,怕是也牵涉局中,甚至有可能事先就得知了凉州粮荒之事,所以话中不仅处处维护城中商户,甚至还将脏水故意泼向王都护。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将视线转向一旁的薛司马,希望后者能站出来说句话。 让他没想到的是,年老体迈的薛司马,这个时候居然闭上眼睛睡着了,居然微微还发出了鼾声。 周钧咬咬牙,转过头对李长史说道:“倘若不能查仓,还请长史早做准备,以防城中粮荒,局势变得更坏。”
李长史:“某会说服城中商户,让他们每家出些粮钱,供给城中居民,以解粮荒之困。”
周钧:“仅仅如此,怕是不足。”
李长史:“还能做什么?”
周钧:“王都护乃是河西节度使,城中一切,应当快马报于他知晓。”
李长史:“这是当然。”
周钧:“张贴告示,限制粮食的买卖和价格,但有发现屯收粮食、哄抬物价的商户,严惩不贷。”
李长史:“此举……也是应该。”
周钧:“以都督府之名,官书与邻近州府联络,紧急调运粮食,平压凉州粮价。”
李长史面露犹豫:“调运粮食某做不得主,需向上请示。”
周钧心中知晓,对方身为凉州长史,不愿意将粮荒一事过度声张,以免影响官员年考。 周钧只能澄清利弊,又苦劝李长史。 后者听完,勉强应下了此事。 周钧:“还有最后一事。”
李长史:“还有?”
周钧:“邻州调粮,山高路远,恐时间上赶不及,万一城中粮荒严重,说不定要开赈济仓,以接济百姓……” 李长史猛地站起身来,喊道:“开赈济仓?!此事不可!”
周钧奇道:“为何不可?”
李长史:“赈济仓应对天灾饥荒,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开仓!”
周钧细观李长史脸上神情,只见后者表情和动作之中,有着心虚和紧张的迹象。 周钧心中狐疑,于是又向李长史诈言道:“莫不是赈济仓有何变故……?”
李长史眼睛不自觉看向上方,口中又说道:“哪有什么变故?周监丞莫要胡言乱语!”
周钧见状,心中一沉。 出了都督府,周钧骑在马上,看到大街上买粮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又见坊间有百姓家中无米,苦苦哀求邻人借粮,心中哀叹。 回到金宅,周钧坐在堂中,回想着与李长史的对话,心里的不安慢慢扩大。 他思前想后,先是找到了凉州的舆图,接着出言招来了金凤娘和申叔公,开始商讨粮荒一事。 周钧首先说道:“凉州城中的粮荒,怕是有人趁着大军开拔,恶意屯粮,又故意抬价所为。”
金凤娘将怀中的朝暮,交给一旁的绣娘,开口说道:“这几日来,妾身也觉得不对,市集上但凡有粮出售,不管价格高低,总有人一次全部买下。”
申叔公沉声说道:“八成是粟特人。”
周钧心中隐约也有此想法,听见申叔公说了,轻轻点了点头。 申叔公又说道:“粟特人为了得利可以不择手段,眼中丝毫没有恩义荣辱。他们又抱团排外,视他族为草芥。”
周钧仔细思虑了一番,朝金凤娘和申叔公问道:“倘若现在派商队,出城购粮,何日可归?”
金凤娘用手指着舆图说道:“倘若想要购粮,出城有三条商路,分别是向西去往张掖,向南去往鄯州和兰州,还有向东去往会州。”
“但是,眼下是春夏之交,其它州府的市集上,存粮本就不多。而凉州城人口又多达二十万,这三条商路能运来的粮食,对于凉州城而言,也是杯水车薪。”
“更何况,倘若是粟特人在屯集粮食,他们肯定会派出商队和部曲,在这三条商道上设卡,一边在城外收购粮食,一边阻止城内出行购粮。”
周钧看着舆图,问道:“除了这三条商路,难道就没有其它通路了吗?”
金凤娘紧锁眉头。 申叔公却突然开口说道:“其实,还有一条商路。”
周钧和金凤娘闻言均是一愣。 申叔公:“只不过,那条商路在汉朝时还有商队在用,现在却已经荒废多年了。”
周钧连忙出言询问。 申叔公将手指放在凉州城的北面,在一片大漠的包围之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地名——白亭。 申叔公:“汉朝与匈奴互市时,在凉州城北的白亭设有一互市镇。而如今,大唐与漠北互市,大多以朔方的西受降城,取而代之。所以,白亭的互市镇已经逐渐弃用,成了白亭守捉。”
周钧:“您的意思是,从白亭向北,可以与漠北诸部互市?”
申叔公点头。 金凤娘问道:“但是,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白亭周遭皆是大漠,如何寻找商路?”
申叔公:“十几年前,某曾带着金家商队,走过那条商路。”
周钧听见,心中不禁暗叹,原来金家还干过走私的买卖。 仔细看了看凉州城北方的白亭商路,周钧又把赫达日喊了过来,朝他问道:“眼下是春夏之交,漠北各部的粮食,可有富余?”
赫达日不明白周钧为何要这么问,但还是老实答道:“春天刚过,草原上的牛羊食物充足,正是长肉生膘的时候。”
周钧又朝赫达日问道:“漠北距离凉州最近的牧场,在哪里?”
赫达日看着舆图,指了一个地点,那里是浑义河以南,峡口山以东,距离白亭大约六百多里。 周钧算了路程和时间,接着用手指敲着舆图,朝赫达日说道:“你帮我用海东青向回纥部送一封信,信中就说我愿意以云茶换取漠北各部的粮食,多多益善,来者不拒。”
周钧说完,又看向申叔公。 后者说道:“老夫这就去安排商队,尽快赶往白亭。”
周钧又对赫达日说道:“你与申叔公一起去,这样入了漠北,也好有个照应。”
赫达日挠头说道:“周二郎,你手中的云茶,不是都卖给了朔方军?哪有闲余再去交换粮食啊?”
周钧笑道:“我现在手头没有,但以后总会有吧,先欠着以后慢慢还上便是。倘若有人不信,你就再写上,王都护愿意为我作保。”
赫达日想了想,觉得在理,就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