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朝暮,周钧入了前庭,朝身边的金凤娘问道:“金家最近营生如何?”
金凤娘说道:“正月里,凉州城的北边,重开白亭互市。金家和漠北各部开始做些骡马生意,又帮着茶坊运输茶叶。还有,安西都护府又来凉州发了长行的契单,都督府最终将这笔单子委给了金家。”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也明白,官家的长行契单之所以能够再次委给金家,恐怕也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于是,周钧朝金凤娘问道:“我记得你说过,金家之前曾承了一笔运往安西的长行单,后来运到瓜州,便杳无音讯。”
金凤娘:“是,金家后来派人顺着原路去寻,却是一点痕迹都未能发现。”
周钧:“那这次的长行契单,你可有把握?”
金凤娘:“金家自然想要挽回口碑……这次长行,申叔公打算亲自出马,再带上金家一半的人手。”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顺着长廊入了后院。 周钧远远看见,在金家的练武场上,有一群人聚在那里,又不停叫着好。 心中好奇,周钧便走了过去。 只见练武场中放着两个箭垛,回纥人赫达日,还有金凤娘的小妹绣娘,正在比试着箭术。 周钧将怀中的朝暮交到金凤娘的手中,又走入练武场内。 周遭围观的人,瞧见周钧,连忙躬身请安。 赫达日和绣娘听见动静,也放下了手中的弓箭,一齐行礼。 走到二人的面前,周钧看向百步开外的箭垛,笑着问道:“谁赢了?”
赫达日挠头苦笑,绣娘则是神采奕奕。 看见这二人的模样,周钧自然能够猜到结果。 他有些意外,没想到看起来年纪尚轻、柔柔弱弱的绣娘,居然能在箭术上胜过赫达日。 由此看来,金凤娘当初说,凉州的女儿骑马射箭都不在话下,倒也并非虚言。 赫达日将弓箭交给手下,又从腰间取出一枚金髁子,递向了绣娘,口中说道:“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绣娘接过金髁子,笑着说道:“上次是马弓,这次是步弓,下次你想好比赛的项目,再道与我知。”
说完,绣娘走去金凤娘身边,逗弄朝暮去了。 赫达日盯着绣娘的背影,视线久久不曾移开。 周钧走到他的身边,说道:“莫不是你有意谦让?”
赫达日摸着脑袋,朝周钧憨憨笑道:“不瞒周二郎,起初的几箭,我的确存了谦让的心思,但后面我却是全力以赴。”
说完,赫达日又看了一眼绣娘的方向,说道:“周二郎可还记得,我曾说大唐女子知书达理,又温婉可人,比起回纥女子要好上许多,但又总觉得哪里缺了些什么。”
“在金家住的这半年里,与绣娘朝夕相处,赫达日却是明白了,最优秀的女子,应当既有大唐的聪慧,又有草原的气概。”
周钧闻言,朝赫达日问道:“你想娶绣娘为妻?”
赫达日:“是,但此事我要禀告父亲,再请他定夺。”
周钧点头道:“此言在理。”
与赫达日告别,周钧换了一身衣服,又洗漱一番,接着在孔攸的引路下,从金家后门出发,去往邻街的炒茶工坊。 炒茶工坊说是工坊,但实际上却是一个二百余米见方的街区。内有小院三十余处,又有望塔和坊墙。 工坊落址,原本是凉州城内一片荒废的民宅,金家将其买下,又整修扩建,就有了如今的模样。 过了一道由金家部曲把守的坊门,周钧和孔攸又到了一扇内门之前。 负责把守内门的仇邕,瞧见门外之人是周钧,连忙打开门,又笑着问道:“二郎总算是从长安回来了,灞川那里可一切都好?”
周钧:“庞公一切都好,只不过殷公在上元节那几日走了。”
仇邕闻言一愣,沉默了好半晌,说了一句:“世事无常。”
走入内门,周钧闻见坊内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茶香。 孔攸对周钧说道:“生茶刚刚上市,负责采购的车队,前几日才赶回茶坊。”
周钧步入炒茶工坊的匠作堂,只见一人来高的大锅,一字排开,摆了十六口,又有齿轮和滑索带动的铁勺,在畜力的驱动下转动不止,翻炒着锅中的的茶叶。 大匠毛顺正用手摸着锅沿,估量锅体的温度,并不停令人增减柴火。 看见周钧进了门,毛顺丢下手中的活计,来到前者的面前,拱手说道:“二郎回来了。”
周钧朝毛顺点点头,又说道:“这次去了长安,我带回来一位在匠作方面颇有造诣的人。”
毛顺听见,顿时来了兴趣。 周钧向孔攸点点头,后者去了宿所,将彭婆带了过来。 毛顺见彭婆是女子,一身宫装,又年纪颇大,心中有些疑惑。 周钧对彭婆说道:“这位便是大匠师毛顺。”
彭婆听见毛顺二字,先是一怔,接着说道:“老身久闻大匠师之名。”
说完,彭婆从怀中取出重织机的图纸,又交到了毛顺的手中。 毛顺接过图纸,看了两眼,又皱紧眉头对彭婆问道:“这是你画的?”
彭婆点头。 毛顺:“你师从哪位大匠?”
彭婆:“老身原籍江南东道,织染的技艺都是来自于家中长辈。”
毛顺点点头,不再追问,找了一个石墩,摊开图纸,细细看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朝毛顺问道:“大匠,这重织机的设计,是否可行?”
毛顺:“其实,此物真正的名字,并非重织机,而是花楼机。只不过,老夫一直以为,花楼机已经失传,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能够看见。”
听见这话,对纺织一窍不通的周钧朝毛顺问道:“大匠,何谓花楼机,可否为钧讲解一二?”
毛顺将花楼机的图纸收好,对周钧说道:“解释花楼机之前,先说说大唐目前所使用的织机。当下织坊和宫造所使用的织机,大多都是综蹑提花机。此等机巧,用蹑踏板来驱动综片活动,而综片就是用于编织图案的引线器。”
“综片的数量越多,能够编织而成的图案就越繁复。但相应的,综片数量一旦变多,那么提供动力的蹑踏板也要增多。然而,综片和蹑踏板的数量,倘若太多,那么织机在运行时,就会出现布纹中断甚至错位的现象。”
“所以,大唐用机巧织成的绸缎布匹上,大多都是花纹循环数不多的对称型纹织物,而类似大型动物、写实花卉一类的复杂图案,都是以手织的形式添加,而不使用织机,道理也正是如此。”
周钧听到这里,轻轻点头。 毛顺:“但在东汉时期,《机妇赋》文中曾经提到过一样全新的织机——『“……高楼双峙,下临清池;游鱼衔饵,瀺灂其陂,鹿卢并起,纤缴俱垂,宛若星图,屈伸推移,一往一来,匪劳匪疲。』” “该织机提花经线不用综片控制,改用线综控制,所以摆脱了综片和蹑踏板的数量限制。除此之外,它最关键的技术是挑花结本,就是利用花本贮存提花步骤,再记忆花纹图案的变化规律。该织机的上部,高耸出一个控制提花机经线起落的织机部件,名为『花楼』。故而,此织机得名花楼机。”
“使用花楼机,可以使用多捻织线,又可层叠织面,编织出极为复杂的大型图案,而且不会出现中断错位等现象,速度相较手织,要快上数十倍还不止。”
“可惜的是,花楼机的制造技法在东汉末年,毁于战火之中。隋唐时期,虽然有匠作根据古籍中的寥寥数语,试图重现此物,但造出来的机巧,只能勉强使用,远远达不到书中的水平。”
周钧听完这些,看向一旁的彭婆,不禁感叹,早已失传的技艺,居然有机会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