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灞川别苑的大门前,周钧看着四周的景致,一瞬间有些出神。 一年阔别,灞川的一切变化的太快,让他有些认不出来。 屈三翁穿着一身绸袍,瞧见周钧,激动喊道:“盼着二郎早日归宅,终于是来了!”
别苑中的人们,有人是周钧的旧识,更多人只是听过他的名字,纷纷迎了出来,躬身行礼。 周钧将马缰交给身边的孙阿应,让屈三翁为亲兵们安排食宿,又在众人的簇拥下,入了中苑。 玉萍站在小院的门口,微笑着看向周钧,轻声说道:“庞公等二郎很久了。”
周钧拱拱手,跨入小院,又入了书房。 在一片炭薪燃起的暖意之中,周钧见到了端坐的庞公。 庞公一身靛蓝色的长褂,头上满是银发,抬头和眼角的皱纹已然清晰可见,唯有脸上的笑容与往昔无二,他拍了拍身边的折椅,开口说道:“坐吧。”
周钧朝庞公躬身说道:“钧心急赶路,一身尘土……” 庞公:“且坐下,我有话要说。”
周钧应了一声,坐在了庞公的身旁。 看着周钧坐下,庞公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咱家已经算是一只脚踏入了土里……” 周钧张口,有心想要宽慰上两句。 庞公继续说道:“去年大荣过世,咱家也曾沉湎过一段日子,后来想了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也不过是一弹指的事情,又何必空悲切一场。”
停顿了片刻,庞公看向周钧说道:“二郎可还记得,咱家曾自夸识人有方?”
周钧点头。 庞公:“初见二郎,咱家就知道你并非寻常人物。你行事谋虑,一不贪财,二不谋权,三不图名,只是循心而动、自律使然……只是,你的心思,老夫阅人无数,却是看不透。”
周钧抬起头看向庞公,欲言又止。 庞公笑着摇头说道:“莫要多虑,咱家说这些话并非诘问。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其它事我不知,唯独二郎的品性,我信得过。不论你的心思究竟为何,从今往后放手去做便是。”
周钧心中触动,站起身来,朝着庞公躬身行了一礼。 庞公一边让周钧坐下,一边又说道:“只是有一事……” 周钧依言坐下,看向庞公。 庞公:“今年重阳,你的父母,还有周家大郎携礼来见,向咱家道了安康,又无意间提起你的婚事。”
周钧一愣。 庞公:“过完年,你也就二十了,按照唐律已经算是迟配。究竟为你觅得何样的佳人,你的父母也是毫无头绪,只能向我请教。”
说到这里,庞公无奈道:“咱家是内侍,此等婚姻大事,你父母怕也是实在无法,所以才病急乱投医找我商量。”
周钧苦笑。 庞公:“你官居六品,又将凉州政事和河西互市打理的井井有条,我从宫中听闻,圣人都对你赞誉有加。这长安城中的高门大户,不管是哪一家的小娘,只要你愿意,咱家都可以为你做个说客。”
周钧有心推辞:“钧在凉州时,忙于政事,从未思虑过婚配。”
庞公:“那便从当下多加物色,阴阳调和,乃是天道,总不能就这般一直拖下去。”
周钧应了一声。 庞公笑着点头,又说车马劳顿,让周钧先去休息。 周钧向庞公告辞后,出了小院。 走到院口,周钧还在回想着庞公刚才的言语,一名侍立已久的老仆,等在街中,使得他停下了脚步。 殷大荣从前的管家殷安,恭敬的朝周钧行礼,口中说道:“迎主家归宅。”
周钧点点头,跟着他去了采薇院。 入了院门,周钧去往正厢,还没走到厢房,就见到一对母女跪在房门外的场院里。 周钧看向那对母女,母亲年近四旬,女儿才不过六七岁的光景,二人皆是穿着婢女的襦裙,便朝殷安问道:“她们是谁?”
殷安:“回主家,她们是清婵娘子的家人。”
周钧反应了过来,他曾经请范吉年从司农寺中保出萧清婵的母亲和小妹,想必就是眼前的这二人了。 周钧出言让她们起身,又朝殷安问道:“画月和清婵呢?”
殷安:“二位娘子,一大清早便去了街市巡视,怕是要到中午才能回来。”
周钧先是点头,接着又看了眼那萧家母女。 萧郑氏垂首低眉,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而萧家小妹偷偷的看了眼主家,见周钧恰巧也瞧过来,连忙又埋下了头。 周钧看的好笑,回过头对殷安说道:“从凉州一路快马赶回,身子有些乏了,准备好床褥,我先睡下。”
殷安应了一声。 没等他人开口吩咐,萧郑氏轻声说了一句:“主家,被褥和寝服都已经备好。”
周钧闻言,便入了厢房,睡了下去。 这一觉,周钧直接睡到了太阳下山、明月初上。 当周钧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身来的时候,卧房的房门被推开,画月和萧清婵一起走了进来。 萧清婵挑亮了房中的灯烛。 画月则坐到了床边,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笑着说道:“一看便知晓你去了大漠。”
周钧看向画月,也是笑道:“何以见得?”
画月:“只有那些在盛夏时节穿越大漠的旅人和商客,才会在脖子处留下晒伤后的热斑。”
周钧摸了摸后脖颈,一边下床,一边说道:“头巾和遮围没有绑严实,有段日子,皮肤上绽了伤口,又入了汗水,痒痛难耐。”
画月:“每日用黄柏汁敷上,再擦拭半月,便会好了。”
萧清婵取来外衣和宽袍,一边服侍周钧穿戴整齐,一边说道:“我听闻下人们说,二郎从凉州回长安,这一路上也没个照顾的人,都是些军卒和部曲。”
周钧整了整领口,笑着说道:“凉州回长安,一路上快马加鞭,寻常人吃不得那个苦。”
萧清婵想要说话,想了想,终究还是沉默。 周钧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道:“都这个时辰了,让厨房上些饭菜,肚子实在是饿得慌。”
画月:“早就备好了。”
周钧跟着画月和清婵,来到侧厅,见到满桌的饭菜,一边坐下一边笑着说道:“好久没吃这里的饭菜了。”
见画月和清婵还站在原地,周钧又说道:“你们也坐下一起吃,这里又不见外人。”
画月添了碗筷再入席,清婵犹豫片刻,也侧身坐了下来。 周钧狼吞虎咽吃了些饼粥,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今日路过官道时,我见流民成群,比往常年里要多出不少,怎么回事?”
画月咽下口中的炒素,说道:“今年九月,京畿道霖雨积旬,墙屋损坏,长安城南的多个里坊都有房屋倒塌。我听公孙大娘说,浮萍舍也遭了灾。”
周钧停下筷子。 画月又说道:“此外,贵妃得宠,杨家得势,杨氏的不少族人都得了封赏,又赐了爵位。杨家有恃无恐,便在京畿、都畿等地置办田产,兼并土地,又有私良杂户无地可依,只能成为流民。”
画月见周钧神色凝重,说道:“灞川定期都会放粥赈食,只不过流民日渐增长,有时也是力不从心。”
周钧轻轻点头,将碗筷放在一旁,见厅内气氛沉闷,便不再追问此事,转而向萧清婵问道:“今日我见到了你的家人。”
萧清婵闻言,站起身向周钧行了拜礼:“二郎救得母亲和小妹,此番大恩,清婵愿……” 周钧不在意的说道:“既然当初答应了你,自然要遵守诺言。”
萧清婵感激的看向周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周钧重新拿起碗筷,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对二女说道:“明日我要去一趟街市,你们也一起前往。”
萧清婵和画月二人,皆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