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镇守府,议事堂。 “我们这些粟特人的根基,在于九姓之国!倘若故国有失,对于我们而言,就等于失去了最根本的依靠!”
堂中,一位须发皆白、满面恼怒的老者,一边摆动着手臂,一边大声喊叫着。 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被朝廷通缉、河西康家的家主康宗昌。 堂中侧席,一位首人打扮的粟特人,开口说道:“康宗昌,你办事不利,不仅丢了河西的基业,还惹火烧身,引得朝廷的追捕。如今,你居然还有胆子,跑到石城镇来求援?!”
康宗昌没有理会这人,而是将头转向堂中正座的中年男子,沉声说道:“大首领,粟特人即便在唐国中位置再高,也不过是下民。我们的财富、我们的家业、我们的女人,只要大唐的皇帝和将军们想要,他们就能想出一百种理由,捏造出根本没有的证据,仅仅只是为了掠夺和侵占。”
被称作大首领的中年男子,闭着眼睛,状如假寐。 康宗昌焦急,大声说道:“皇帝封了那周钧陇右转运使,又要重开敦煌商路,此举将使得北线商路的收益大大受损,粟特人在那里多年经营的努力,将会毁于一旦!”
那中年男子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听到周钧这个名字的时候,手指微微动了动。 康宗昌眼睛中充满了血丝,如同一只受伤的野狼一般,又低声嘶吼道:“还有那位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康冉棣,你身为石城镇使,应该比我更加清楚,那个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高丽犬奴,穷凶极恶,贪婪无度,他驻守安西,与粟特人的九姓之国就在比邻,难道你就不担心,那高仙芝一直在觊觎我们的故国吗?”
被称作康冉棣的男子,听到这里,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向康宗昌,只问了一句话:“河西康家与吐蕃人暗地勾连,可有此事?”
康宗昌一愣,犹豫了好一会儿,知道狡辩无用,只得咬牙道:“是。”
康冉棣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对康宗昌说道:“明日一早,我会安排车队,送你回康居。”
康宗昌闻言,身体一颤,接着喊道:“我要留下来!”
康冉棣挥了挥手,重新闭上了眼睛。 两名护卫走进堂中,将康宗昌架起来,拖向了后厢。 听着康宗昌渐行渐远的叫喊,堂中的首人们面面相觑。 终于,有人鼓起勇气朝康冉棣说道:“康宗昌有句话说的有些道理,那高仙芝并不待见粟特人……都护府上个月就以扰市之名,处罚了一大批粟特商户,又收缴了大量货物。”
康冉棣轻轻的说了一句:“知道了。”
又有人问道:“大首领,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些礼物,交好高仙芝?”
康冉棣右手握成拳头,敲了敲胡椅的扶手。 堂中之人清楚,此举的含义,是康冉棣下令众人离开。 不多时,堂中他人散去。 康冉棣慢慢睁开了眼睛,又朗声说道:“张参军,请出来吧。”
少顷,一位留着八字胡的灰衣男子,从中堂屏风的后方走了出来,又来到康冉棣面前见了礼。 康冉棣:“张参军一路从河北来,车马劳顿,劳苦了。”
被称为张参军的灰衣男子,笑着说道:“通儒得见康大首领,当是大幸,又何谈劳苦?”
康冉棣盯着张通儒,低声问道:“你出手救下康宗昌,又费尽周折,将他带到我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通儒:“如同粟特人常说的那般,仅仅只是为了做一次买卖。”
康冉棣:“买卖?你的主上,如今圣眷正隆,又是九姓族人,我也不和你再绕圈子,他想要康氏做些什么,又能付出些什么?”
张通儒笑道:“大首领快言快语,通儒也不再藏掖,主上有一句话托我捎问。”
康冉棣:“何话?”
张通儒整了整衣襟,正色问道:“大首领可愿助九姓入主中原?”
与此同时,长云客栈。 收拾完行李,得了空闲的周钧,带着孙阿应、画月和几名唐卒,乔装打扮了一番,来到客栈前堂的大厅之中,静静瞧着镇中的风土民情。 与大唐中土不同,石城镇中的街坊规划并非是严格的宫格结构,而是较为松散和错落的层叠。 客栈门口,有胡人舞伎面目贴花,身着翻领胡服,身穿色条纹裙,足登云头鞋,肩披薄纱,在羯鼓和筚篥伴奏下,一边跳着拓枝,一边招揽着住客。 有趣的是,有不少本地人,即便并非过来住店和用餐,在路过客栈时,也都会载歌载舞的加入进来。 客栈的老板娘罕古丽,从大门外走了进来,瞧见周钧一行人,先是眼睛一亮,接着走过来笑着问道:“客人住的可还满意?”
周钧点头说道:“一切都好。”
罕古丽坐上折椅,双腿并拢,身体转了一个圈,姿态优美,靠向了周钧,又笑道:“不是我自夸,本店的酒食在这镇中,倘若自诩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周钧抿了一口葡萄鲜酿,赞道:“的确是好酒。”
罕古丽闻言,面露喜色,身体也靠的更近了一些,开口说道:“一看便知客人是见过世面的,但这酒……可不是这样喝的,自斟自饮无聊的很,需要有美人相陪才是有趣……” 罕古丽一边说,一边朝着周钧眨了眨眼睛。 坐在一旁的画月,听到这里,不悦的咳嗽了一声。 罕古丽闻声看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画月,说道:“人倒是长的好看,只可惜模样太凶……” 画月瞪圆双眼,刚想发作,周钧给了她一个眼色,示意她看向大门。 只见一群带着武器、身披宽袍的行客,入了客栈,又喊道:“店家,好酒好菜都拿上来!”
罕古丽转头看了一眼那群行客,皱了皱眉头,口中小声说了一句本地方言,接着离开周钧,笑着迎了上去。 孙阿应仔细观察着来者的走路姿势和随身武器,最后对周钧低声说了一句:“主家,这些人是军卒。”
画月听见,也跟着说了一句:“听口音,有些像是北方来的。”
周钧点了点头。 这群北方军卒之中,有人见罕古丽生的美丽,又容姿娇媚,忍不住上手想要占些便宜。 画月瞧见,眉头紧蹙,手也伸向了腰间。 周钧给了画月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而罕古丽,不愧是交际老手,仅仅几句打情骂俏,再欲绝还迎一番,就将这群人哄得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群北方军卒入席之后,没过多久,又来了一批新的客人。 这群客人居然又是军卒,只不过他们并没有掩饰身份,而是堂而皇之的穿着安西都护府的军制。 结果便是,客栈偌大的大堂之中,入座了三群彼此不识的大唐军卒,却是来自三个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