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八载,四月底。 龟兹镇,安西都护府,府所中堂。 坐在胡椅上的周钧,看着堂中的装修,颇感意外。 堂中不仅挂着名家字画,立着玉石屏风,还放着不少的稀世刀剑。 这里一切的陈设,与寻常州府截然不同,或许是西域独有的风格,或许是主人偏向的爱好。 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硬朗的男声:“周监来了!某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
未见人先闻声,周钧从椅子上站起身,看向大门。 高仙芝一身常服,带着封常清,快步从门外走来,朝周钧笑着说道:“高某盼望的紧,周监终于是来了龟兹!”
周钧拱手说道:“大碛商路诸事繁杂,还请高都护见谅。”
高仙芝摆摆手,笑着与周钧交谈起来。 史书中记载的高仙芝,有夺功跋扈之嫌,周钧原本以为他行事之间居位傲然、盛气凌人,但真正相处下来,却发现想的岔了。 高仙芝有将帅之才,但也有市井之风。 他待下属、尤其是有才能的下属宽厚仁义,懂得采纳良言,权衡利弊。 但高仙芝也有不少缺点,其中有一点就是图财贪名,从这中堂的装饰或许就可窥得一斑。 周钧待高仙芝坐下,先是朝身边的孙阿应点点头。 后者微微躬身,和另两名亲兵一起抬来了一个沉重的箱子。 在高仙芝好奇的注视下,一条巧夺天工、闪耀夺目的重罗,被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罗缎的花面为梵天诸佛,普渡大日由银锻金线编制而成,佛祖众相栩栩如生,犹如彩生白描一般真实可触。 这一条重罗,是凉州工坊在诸多匠人的合力研究下,研制而成的新产品。 其中,运用了叠缎、抽金、缠捻等多种失传已久的古编织技术,放眼整个大唐,却是仅此一家再无分号。 高仙芝睁大眼睛,慢慢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脚下险些被绊了一跤都犹自未觉。 他走到重罗面前,小心翼翼触碰着其上的金线和缎面,吃惊的睁大眼睛。 周钧:“些许薄礼。”
高仙芝是个懂货之人,自然能理解周钧口中的『薄礼』为何物。 他推辞一番,最终收下万佛重罗,又郑重其事的向周钧道谢。 周钧摇摇手,二人重新坐了下来。 待高仙芝重新坐稳,周钧开口说道:“都护,周某很快便要回长安了。”
高仙芝一愣:“回长安?”
周钧点头道:“不错,大碛商路诸事齐备,某也是时候回长安述职了。”
高仙芝皱着眉头,与身侧的封常清,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见状,问道:“怎么?可是有事?”
高仙芝想了想,这么说道:“安西不比大唐其它府治,政令无法传及辖内,势力更是庞杂难理。安西军的兵册看起来颇厚,但分摊至各戎各守,也剩不下多少了。”
周钧继续听着,没有说话。 高仙芝:“安西都护府缺少府产和官坊,唯一可依仗的屯田,也因为部族纠纷和外敌入侵,所得甚少。所以,都护府每年的日子过得紧巴,大多都要靠着朝廷接济才能过活。本来,王忠嗣当年用商税法缓解了兵饷亏空,高某见其有效,也想仿之……但后来的事情,周监怕是也知晓了。”
周钧听了点点头,王忠嗣推行的商税法,可能是治疗大唐兵制沉疴的缓解药剂,但由于触动到太多人的利益,最终不了了之。 高仙芝又说道:“眼下,大碛商路绕过高昌,降低了龟兹等地的商业地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西域诸多势力的一次重洗。在这个节骨眼上,周监还朝,朝廷再派新官上任,恐不利于将来。”
一旁的封常清见周钧默然不语,先是对高仙芝点点头,接着坦言道:“焉耆因商路一事,与高昌存有仇怨;又因当年龙白二姓之争,与龟兹乃是世仇。高都护的意思是,焉耆可以作为一根楔子,存于西域之间,成为调控诸多势力的一股力量。然而,周监此时离开,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变动。”
周钧听完这些话,沉默片刻,突然向高仙芝和封常清问道:“二位可知,大碛商路通商一年,朝廷赚得多少绢帛?”
高仙芝和封常清对视了一眼,前者试探性的问道:“五万贯?”
周钧摇头。 封常清:“十万?”
周钧:“两百万贯。”
此言一出,高仙芝一口气险些背过去,整个人咳嗽不止,不得不用拳头捶着胸口,这才好受一些。 封常清两眼发直,低声问道:“两百万?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
周钧:“官绢还有铜货,眼下正在清点装车,当随某此次一起返回长安。”
高仙芝一时之间还是无法相信,只是不停摇头。 封常清慢慢回过神来,口中轻轻道了一声:“某明白周监为何要走了。”
高仙芝回过头来,看向封常清:“为何?”
封常清拱手道:“都护请想,大碛商路获利无数,在朝中看来就是一片金矿,无论是谁都想染指一二……” 听到这里,高仙芝也终于回过神来,眉头紧锁,低头不语。 过了许久,高仙芝慢慢抬头说道:“就是不知,周监走后,何人会来接管大碛商路?”
周钧在心中盘算了一下。 眼下是天宝八载,右相李林甫圣眷正隆,派来接管商路的人,应当是他的党羽。 然而,朝中的另外两股势力,当下也都在迅速上升,想必对大碛商路也会虎视眈眈。 周钧想到这里,只是装作苦笑的说道:“无论是谁,圣人自有裁定,却不是某能说了算的。”
高仙芝无奈的叹口气,点了点头。 出了都护府,周钧骑上孙阿应牵来的乘马,又对一直侍在门外的费翁点点头,最后对着送行的封常清说道:“常清留步吧。”
封常清看向周钧,感慨的说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与二郎相见了。”
周钧:“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某与常清倘若有缘,自会相见,无需多徜。”
封常清轻轻点头:“这诗……?”
周钧:“长安灞川有一落魄诗人,名为杜甫,他日有暇,引为相见。”
说完,周钧扬起缰绳,策马离开了府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