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钧初见罗公远,是在八年前的长安街市之中。 中间数次与其见面,周钧惊讶的发现,后者无论容貌还是身形,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 罗公远入了厅门,先是笑道:“贫道贸然登门,失了礼数,还望各位恕罪。”
在座的每个人,几乎都听说过罗公远的大名。 尹玉和庞忠和,更是知晓,宫中上至皇帝贵妃,下至内侍女官,许多人都是罗公远的记名弟子。 令下人抬来案台,又布置酒具,周钧将罗公远引入座中,问道:“平日里总是难得一见,罗真人今日怎会来了灞川?”
罗公远拿起酒壶,自斟自饮,连喝三杯,接着对周钧说道:“贫道听闻周二郎喜得贵子,自忖看相摸骨还有些本事,便想着来叨扰一番。”
周钧闻言一愣,罗公远要给周逍看相? 与心生疑窦的周钧不同,尹玉闻言大喜,宫中但凡崇道之人,费尽心思,都想让罗公远卜卦凶吉。 李隆基曾经或明或暗,向罗公远询问天下之事,后者总是让皇帝勤政爱民,却又偏偏不说清天下未来的走势。 久而久之,李隆基恼怒不已,又深恨罗公远。 罗公远瞧见尹玉身前的周逍,先是笑着上前,接着蹲下身体,双手一张一合,一朵鲜花无根而生,从花苞开始绽放,煞是艳丽。 周遭之人见之无不惊奇,周逍则是笑着拍手上前,想要抓住那朵盛开的鲜花。 罗公远借着周逍靠近,伸手摸了后者的肉骨,又仔细瞧了后者的容貌。 眼中快速闪过一丝失望,罗公远站起身,又笑着对周遭的人说道:“此子不似寻常孩童,卓尔不凡,颇有慧根。”
只说了这三句评语,罗公远便闭上了嘴巴。 虽说这三句都是好话,但好像也并没有说出什么重要的信息。 但无论他人如何再问,罗公远都是闭口不言。 一旁的周尚,见罗公远戏弄周逍,心有不忿,伸出双臂拨开老道,又上前一步护住了堂弟。 罗公远瞧见周尚,眼睛一亮,伸出手揉了揉后者的头顶,接着大笑道:“你这娃儿倒是有点意思!”
说完,罗公远站起身来,对堂内的众人说道:“周家后生,人才辈出,都是贤能之相。好,好!”
说完,罗公远也不待众人挽留,双手负在身后,飘飘然出了厅堂。 周钧心中生疑,追了出去,发现罗公远站在院口,似乎是料到他会找来。 周钧向罗公远拱了拱手,问道:“真人为逍儿看相,可曾看出了什么端倪?”
后者转过身来,看着周钧说道:“贫道相人无数,唯一看不透的,只有周二郎一人罢了。”
周钧:“那吾儿周逍……?”
罗公远盯着周钧半晌,最后只说了四字:“命数多舛。”
周钧皱紧眉头,心中一惊,也不知是否应该相信。 罗公远又道:“周二郎也无须太过担忧,所谓命数,虚无缥缈,只能当做是它言,关键还是事在人为罢了。”
周钧追问,罗公远不答,话锋一转:“日月异变,星位篡动,天下将有一场剧变,周二郎是想脱身事外,还是想卷入其中?”
周钧:“天下之势,如同潮涌。面前是惊涛骇浪,身后就是嶙峋礁石,人置身于罅隙之中,又岂能脱身事外?”
罗公远点头笑道:“好,此言大善!入世之大道,莫过如此,周二郎既然有了这份决心,贫道便安心了。”
片刻之后,罗公远笑声渐歇,又对周钧说道:“另有一事,二郎此去沙州平叛,凉州有一女子,苦等已久。涉及旧友之密辛,贫道也不好在这里评论太多,二郎且听听那妮子的讲述,倘若愿意相助,那自然最好,倘若不愿,就不要牵涉太深,以免遭遇反噬。”
周钧听见这话,想起一人,开口问道:“拓跋怀素?”
罗公远点头,接着转身,未做停留,身影消失在了廊道的尽头。 第二日清早,周钧收拾好行装,正式踏上西行之路。 公主府、别苑、街市之中,相熟之人,皆来送行。 刚刚出了大门,一行人才走了一小段路,便发现灞川长街,坊口场院,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怕是以万计数。 初来乍到的李光弼,侍在周钧的身旁,瞧见这仗势,吃惊道:“为二郎来送行的人,居然有如此之多。”
周钧:“都是乡里邻亲。”
李光弼见前方堵塞,车不能行,便骑上马先行一步,去疏通道路。 队伍后方的孔攸,追了几步,来到周钧身边,轻声说道:“主家,刚刚得来的消息。李林甫昨天夜里,死了。”
周钧一愣,看向孔攸:“怎么死的?”
孔攸:“昨晚,李林甫要来笔墨,说是要自书罪状,狱卒们不疑有它,便送了进去。入夜,李林甫在墙上写下一首绝句,之后就抛下笔,躺在床上大笑不止,最终没了生息。”
周钧皱眉问道:“那首绝句,可是『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
孔攸有些意外:“主家知晓此事?”
周钧摇了摇头,说道:“李林甫生前仇家众多,如今身死狱中,朝堂怕是有人会群起而攻之,清算李家。”
孔攸:“李林甫倒台,朝臣不仅要攻伐李家,还要忙着站队,太子、杨家还有年底就要入京的安禄山,怕是都会趁着这个机会填补朝中的权力空白。”
周钧:“朝堂纷争,任由他们去吧,我们只管按照计划行事。”
孔攸点头道:“灞川戏院转手,再加上其它营产的出售,眼下有大批宫人,已经闲置出来。攸借着安置之名,已经用车队将她们先行送往了凉州。”
周钧:“不光是宫人,后续包括典役、部曲等等,都会从长安向西迁徙,提前安排妥当,但也莫要声张。”
孔攸应了一声,又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囊,对周钧说道:“主家前往沙州平叛,攸准备了一个锦囊,倘若遇事不决,可以打开一观,或许能派上用场。”
看着孔攸手中的布囊,周钧哑然失笑。 这场面,看起来就和戏文中的有些相仿,也不知道是不是孔攸平日里看戏太多,入戏太深,故而有此一举。 收下锦囊,周钧向孔攸点了点头,驱马向前。 行了几步,周钧瞧见公孙大娘、屈三翁带着两个小郎,跪在路边。 瞧见周钧行来,公孙大娘声若洪钟,开口说道:“周二郎还请留步,奴婢有一不情之请。”
周钧见状,下了马,扶起公孙大娘和屈三翁,说道:“有何请求,只管道来。”
屈三翁和公孙大娘对视了一眼,前者讷讷不敢言,后者一把拉过那两个小郎,对周钧说道:“老身家的三子樊杞,还有屈家的二子屈朝义,不肯下地劳作,也不肯学门手艺,终日里只知骑马练武,说是要征战沙场,建功立业。老身和屈家翁实在拗不过,便想着请周二郎带上他们,收为兵卒。”
对于樊杞和屈朝义,周钧还有些印象,这二人好勇,人也敦厚,的确是当兵的料子。 一番问答之后,周钧便收下了这两个年轻人,又让他们跟着孙阿应。 见公孙大娘面露喜色,周钧也想起了一事,开口对前者说道:“某倒也有一请,要大娘相携。”
公孙大娘一愣,接着点头道:“周二郎只管吩咐,只要老身能派上用场,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周钧先说言重,既然又来到公孙大娘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后者听完笑道:“老身还以为是什么难事,此事易尔,周二郎只管安心。”
周钧拱了拱手,重新上马,一路行向了灞川长街。 行出长街,上了官道,周钧坐在马上,先是向身后送行的众人拱手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诸位就送到这里吧。”
接着,他转过身,看向西南的方向。 山水相绕,日月相依。 旭日落月之间,地平线的尽头之处,有一座雄城隐隐约约,铺着一层金色的光彩。 周钧心中,一时之间升起万千思绪。 有不舍,有眷恋,更有感慨和惆怅。 慢慢转回头来,周钧看向官道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说了一句:“别了,长安……” 说完,周钧扬起马鞭,策马北向,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