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走后,宁洛才了解到,他是这位匠人老者收养的孩子。 因为神武府乱象频生,东荒厄难不断,常有修士亡命于黑蛊之祸,或是去东荒探险后不复归来。 正因如此,像是这样的收养关系,在神武府并不鲜见。 老人不知名姓,只叫宁洛唤他庞叔。 庞叔是一位巧匠,放在外面大概会备受尊崇,不过在这军器厂中,却显得有些稀松寻常。 大齐炼器师大抵可以分为匠人,匠师,巧匠,名匠,神工五阶。 但其实也并不绝对。 因为这五段称呼是官方考证的结果,不少炼器师并不打算加入编制,所以也未曾考取对应的官印。 巧匠便意味着有资格为大齐精锐部队锻造兵刃,设计法器。 但却不具备署名的资格。 或者说,可以署名,但旁人不会承认。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庞叔心满意足地收下鲛绡,解释了一通大齐炼器师的体制,继而问道:“你有打铁的经验吗?”
宁洛想了想,回道:“没有。”
“那你有炼丹的经验吗?”
“没有。”
“画符的经验呢?”
“嗯......没有。”
其实是有的。 但宁洛没打算说。 毕竟尘渊界的符道与万法界的符道,或许会有些细微的差别也说不准。 庞叔眉头一皱,心中稍有些不满。 这么听下来,这个叫楼靖海的小子虽然出手阔绰,但分明就是心血来潮,忽然想要学一手炼器,根本就没有任何底子嘛! 但看在鲛绡的份上,庞叔忍了。 他其实还有个问题没问。 你炼制过道器吗? 显然,没有询问的必要。 因为这小子连道境都没有,如何可能炼制过道器? “唉......” 庞叔轻叹了一声,心想着既然收了好处,那就得好好讲解一番才是。 一念及此,庞叔解释道:“炼器一道啊,就成果而言,大体可分为三类,灵器,法器,道器。而这三者之间,其实......并没有优劣之分,而且炼制手法也有区别。”
光是这一点,就已经与宁洛认知不同了。 他曾经以为,灵器,法器,道器,这应当是渐次递进的关系。 越是后者,就越是高阶。 但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这是三个类别,而不是炼器的三种层次。 灵器者,是既不含真意,也不含大道的器物。 法器者,则是寄宿着真意与道蕴的法理之器。 道器者,无疑是道境修士的伴生法宝,是承载大道的器皿。 三者无关优劣,原理也很好理解。 就说灵器与法器。 灵器本身虽无真意,但不意味着,灵剑没法附着修士的真意。 倘若宁洛以寰宇真意缠绕在灵剑之上,那寻常法器又如何可能力敌? 这便是二者最大的区别。 庞叔顿了顿,继而说道:“灵器,法器,道器三者的炼制方式不同,不过道器与绝大多数炼器师无缘,毕竟通常而言,我们只能在入道成道之时,以自身大道炼制道器。想要以先天大道炼制道器......那怕是只有那些冠以神工之名的器道宗师方能做到。”
“而老夫的话,则是更擅长法器一道。”
说着,庞叔抬起锻锤,看向工作台上的那面黑钢盾牌,低语道:“但灵器与法器二者也有相通之处,在于它们二者,都必须用到器胚。”
庞叔抡起锻锤,停了会儿,转而问道:“到这里都能听懂吗?”
宁洛比了个庞叔没法理解的ok手势,从容道:“没问题,继续。”
呃...... 虽然不知道宁洛是不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但庞叔也就权且信了。 反正宁洛自己说他听懂了,那就他顺着人家的意思说下去呗。 庞叔指着工作台上的黑钢盾牌,语气低沉:“这面盾牌便是器胚,无论炼制灵器还是法器,准备器胚总是首要的步骤。老夫先前问过你,可否有打铁的经验,便是出于这一缘由。”
“炼器之始,锻器为先!”
“如若连最起码的锻冶都不会,那就更别提什么所谓炼制。”
“而当器胚锻造成型,此后炼制的方式便会产生分歧。”
“通常而言,我们将灵器......” 庞叔迟疑片刻,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混乱,不如直接告知人家术语,之后让这小子自行观摩。 思索着,庞叔说道:“通常而言,锻冶器胚,灵器,法器的手法,分别被称为锤炼,淬炼,与祭炼。”
话已至此,区别与内理已经一目了然。 甚至无需庞叔过多赘述,宁洛自己便明白了个大概。 当然,这三者都是基础。 而完整的炼器之法,自然不止于此。 单以法器为例,除却祭炼本身以外,印诀和雕纹也是不可或缺的二者。 庞叔说到这里,没有再繁琐地解释下去,而是直接上手,任凭宁洛观摩。 他拾起桌案上的黑钢盾牌,指节轻敲了敲。 钝,钝—— 黑钢盾牌发出了厚重的闷响。 “嗯,还行。”
庞叔满意地点了点头,自语道:“因为是盾牌,所以在器胚之时,能够承受约莫七八境的敲击力道,就已经可谓达标。”
说着,庞叔提起黑钢盾牌,径自走到炼器室正中的位置。 他心念一动,石室中心的地面便如机关一般裂解开来,继而露出了下方蕴养的炽热地火。 这是地火炉,算是宝炉的一种。 也是最为常见的宝炉。 庞叔毫不犹豫,将黑钢盾牌抛入其中。 顿时宝炉周遭火光涌现,如同长明的烛火,排布在宝炉八角,摇曳不休。 庞叔展身而起,腾跃至地火宝炉的上空,继而盘膝端坐在半空之中。 炼器师,器胚,地火。 三者连成一线。 与此同时,庞叔身周陡然迸发出一股浩瀚威势,如苍天倾轧,镇压而下! 宁洛微眯着眼,心道:“也是入道境界?看来天域道统的规矩,也没有限得太死,也可能是,庞叔早就皈依了两大道统的缘由。”
思索之际,道境威压与地火连携,将黑钢盾牌的器胚包覆其中。 紧接着,庞叔手印飞速变幻,结出十余种法印,从而使得道蕴真意弥涌开来,随即尽数没入器胚之中。 宁洛捏着下巴,心中沉思:“结印......原来如此。”
结印,以宁洛的阅历自然见过。 所谓结印,其实就是简化版的道纹。 对于能够理解道意的高境修士而言,结印更是能够替代施术的道纹。 换言之,庞叔现在所为,无非是以印诀之法,将真意道蕴打入器胚之中。 但这只是开始。 过后不久,庞叔手掌一挥,顿时百十种天材地宝凭空乍现,落入地火炉中,盘绕在器胚周遭。 这便是祭炼的意义。 地火焚炼,灵宝献祭。 印法万千,真意弥天。 与其说是炼器,倒不如说,还真有点像是在炼丹。 直到一个时辰后。 庞叔收功。 随后黑金盾牌与天材地宝一同落入地火炉中。 地面合拢,炉火封存。 “呼......” “这便是所谓祭炼,不过只是个开始。”
庞叔缓缓睁开双眼,瞥了瞥脚下封闭的宝炉,语气稍有些疲乏:“祭炼的过程,短则数日,长则数月。虽不一定是越长越好,但通常而言,都要尽可能祭炼到器胚所能承载的极限。”
“你可以理解为炼丹那样。”
“把道蕴和真意,加上对应的天材地宝,一并打入宝炉。”
“再以妙法将之封存焚炼,使得真意炼入器物之中。”
“所以啊,现在这黑钢盾牌,可以算是正在消化宝炉中的道蕴。”
“这一过程......至少也要半日功夫。”
庞叔瞟了眼宁洛,见后者面露思索,轻笑着摇了摇头。 一个没有基础,心血来潮的寻常修士,自然不能理解炼器的复杂。 炼器没有炼丹那么苛刻的材料配比。 无需布阵那般强大的外灵驾驭之力。 更不会符箓那般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也不像是傀儡般动不动就损毁报废。 但炼器却兼具着四者的特点。 在庞叔这一巧匠的眼中,炼器毫无疑问是五艺之最,是其中最为高深的集大成之法! 那宁洛难以理解,也就理所应当。 庞叔舒展筋骨,稍作歇息,等候着第一阶段祭炼的结果。 然而宁洛沉默良久,却忽然开口:“不对吧,把道蕴真意强行封入器物,它们难道不会逃逸?也不可能用镀膜的手段封存,那样便会影响法器的效用。”
“而且......” 宁洛顿了顿,困惑道:“而且庞叔,你的印诀为何是双火双土双金,这样印法勾连的道意,岂不是会相互冲突?”
庞叔神色一滞。 他竟然看懂了?! 甚至,连印法都能一眼窥见内理??? 前者只能说悟性不错。 但后者...... 所谓慧眼如炬,恐怕也不足以形容宁洛的眼力。 能够将道纹简化成印诀,已是尤为不凡的成就。 但要说能够通过简陋的印诀,回溯出原本道纹该有的模样...... 这就未免太夸张了些。 庞叔错愕之余,眉头也是一皱:“因为如今是巳时,而两支会在戌时结束,根据天纲规限,六个时辰分别是双火,双土,双金,所以才会如此施展印诀。”
“这一炼制之法有专门的属于,被称作是天地印法。”
换言之就是,我的法门是受到广泛认可,而且有版权的,你一个门外汉就别胡乱质疑了吧。 但不巧。 天行纲常,宁洛还真比庞叔更懂。 但他没法解释。 因为在万法界修士的理念之中,阴符阳火体制是根深蒂固的认知。 他们不可能理解什么是阴火阳火,阴土阳土,乃至四隅之土。 甚至就连阴时阳时,都和宁洛的理念有所出入。 宁洛默不作声,只是微微颔首,未曾多言。 半日后。 灵物耗尽,器胚出炉。 宁洛也终于理解,法器究竟是如何锁住真意道蕴的。 其所依赖的,是雕纹。 庞叔将出炉的黑钢盾牌置于工作台上,以刻刀在尚未冷却的盾牌上雕镂出完整的道纹。 继而,再复将之置于宝炉之中。 封入真意道蕴。 投入天材地宝。 再次祭炼。 出炉之后,器胚上的道纹会在宝炉的焚炼之下淡化,甚至几近消失。 所以就需要重新顺着原本的痕迹,再复雕镂,补上道纹。 雕纹,祭炼...... 雕纹,祭炼...... 雕纹,祭炼...... 如此反复,直到道纹与法器固化,将浩瀚真意与道蕴悉数封存其中,直到融为一体! 如此,便是法器。 宁洛懂了。 “原来如此......” “维系法器与真意之间的媒介,就是着雕镂出的道纹。”
“想来,这也是法器与灵器之间最为本质的差别。”
因为道纹规限,所以法器在炼成之后,便已然有了固定的功用。 它或许不如灵器更加灵活,但用起来却更为方便,也能弥补自身道法的不足。 宁洛微眯着眼,忽而看向了锻冶台。 他觉着,或许...... 以他如今具备的知识,想来已经足以上手试试了! 然而...... 与此同时。 军器厂地下七层。 也是这座庞然大物的底层。 那位掌控大齐工业命脉,地位比之青槐都分毫不差的军器监大人...... 却忽然,哀嚎着跪了下来! 凄厉的咆哮回荡在密室之中。 然却无人听见他的呼喊,更不会知道地下的动静。 直到数日之后。 动静敛息。 跪地的身影终于抬起头颅,只是眼中,却闪过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诡光。 军器监缓缓撑起身子,环顾四周,语气沧桑:“三万年了,真短啊......” “人间,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