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萱在厅外短暂停留,等谢湛离了先前席位,才再度整理衣衫,扶了扶发髻,款款步入厅中,自以为并不招眼地落座原先的位置。 而实际上,许多人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她的一举一动。 王芷怡见她扶案落座,发簪与方才的位置已有不同,忆起故意泼了酒水,去更衣间后,贴着墙壁听到的“要么”“速战速决”“哥哥如你所愿”“收收,力道”之类的二人交谈,双目似要吐火。 她看了几眼扶萱,苍白着脸,举杯又往喉中灌了盏酒。 见王芷怡握酒盏的手指紧到发白,王艾佯装关怀问:“堂姐,可是方才酒水打湿了衣裳,身子受寒了?脸色怎这般差呢。”
王芷怡放下手中酒盏,缩回手至袖中,失神道:“无事。”
王艾心中嗤笑一声,这堂姐从外回来时满脸阴鸷,身子都在发抖,怎可能没事?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才使她如此,她倒是愈发好奇了。 心知多少与扶萱谢湛二人有关,见消失大半个时辰的扶萱回座,王艾遂就起身,朝扶萱走了过去。 近了扶萱处,见她面颊上红晕尚在,脖颈红痕影影约约,在男女关系上素来放得开的王艾了然一笑,直白道:“扶女郎当真是愈发迷人了,难怪谢六郎如此情不自禁。”
身侧冷不丁传来熟悉的嗓音和意有所指的话语,扶萱掀眸望去,见是王艾,她稍稍怔然后,就扬起十分得体的不浓不淡的微笑,并无多大情绪地道:“多谢王三女郎夸奖。”
又夸王艾:“王三女郎也是风采依旧。”
此年代坐具虽已传入大梁,但并未多么盛行,众人以跪坐为主,王艾站在扶萱的案桌前,是俯眼看扶萱,居高临下看,愈发可见美艳的女郎身前之饱满玲珑,而女郎仰目,笑看她时,其脸上之姣美、眉间之自信、眼中之灵气,几相融为一体,是何等动人心魄。 饶是王艾先前因王芷怡之故,对扶萱存敌意,但当下仍旧不得不叹上一句:当下的扶萱,明显已与两年前大不相同。 其一颦一笑皆透着与大多数女郎截然不同的气质,神色自信,眼眸灵动。若说往前只能称“美”,那么当下,这样独特的气质,加之其面庞彻底褪去稚嫩,身段袅袅风流,那就堪能称上“尤物”了。 难怪啊,谢湛甫一携扶萱并肩走入灯火通明下时,那些郎君们的目光,原本还跟随谢湛,后来就渐渐变了方向,灼灼热目落在这位女郎身上,其中蠢蠢欲动不时流露。 王艾心中一番感叹,再度开口:“可否与扶女郎一起吃盏酒?”
扶萱轻轻地笑,并不在意地点头允了,“王三女郎自便。”
在扶萱看来,王艾这般最爱挑事却不大聪明的人,与她没甚交情却主动前来,除了带点儿小心思,想打探些什么,左不过会讽刺她几句罢了。她早就不惧旁人的任何议论,他们越见不惯她、嫉妒她,越能说明谢湛优秀,而她能拥有这样的郎君,何等满足。更何况,王艾往前与她的言语交锋中,王艾就没一回得了好的。 却不曾料想,王艾并未开口讥讽,反而道:“我朝扶女郎致歉,往前多有得罪,还请你原谅。”
扶萱错愕。 自从她与谢湛有婚约,建康城的多数女郎们仿佛就因被人偷了宝物而自成了一体,一致对外,见她不得。而这其中,便以这位王家三房女郎的言行最为突出。出口讽她,在她跟前说谢湛“芝兰落尘泥”尚属小事,在谢家上巳节雅集上还于背后推她入水,又招来单纯的谢原相救她,欲损她清誉;再后,还朝她的马儿下药,致使马儿发疯。 可世间之事仿佛也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 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从二人当今处境看,王艾的个个小动作,结果全被自己承担了下来。 扶萱不仅未因王艾之举损分毫清誉,还因她的下三滥手段更得谢湛喜爱。 王艾却因此惹了谢湛生怒,派石清暗中操作,直接毁了王艾清白,又传冲喜的信息,使她下嫁余家木僵之人余浩。余家败落、余浩死后,王艾虽回了王家,但她与余五郎彼时私通的丑闻又传遍了建康城。 大梁虽无男女大防之说,男女私会,甚至婚前相许并非如何要紧的事,但婚姻历来不同。婚后与人厮混,还被广为流传,那是何等之丑辱?高门大族爱颜面地紧,断然不会接受这般声名狼藉的女郎为媳,王艾身份在此,也不会与人为妾。总之,往后再论婚配,这王艾,恐怕连三等世家都进不去了。 今时今日,扶萱与王艾二人再次相见,一个即将成顶级世家主母,一个沦为世人笑柄,命运何其荒诞。 扶萱不知谢湛所为,但此时再度回忆起太和三年经历的种种,却觉得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一般。 她虽因王艾所为曾有伤痛,但更痛苦的,是在那年失去了最敬爱的伯父。如今杀害伯父、陷害扶家的凶手早已伏法被诛,而伯父的志向并未随他身死而灭亡,他的遗志有她的未婚夫、她扶家的家人们在共同承继,他们在朝中继续中断的户籍改革、整顿吏治、实行小范围的科举,往后还会再度兴办教育来惠及民生…… 而她呢?管书院、教学子、提升学识、想方设法拉进与优秀未婚夫之间的距离等等,事务这般繁忙,她尚且嫌时间不足呢,旁的那些芝麻小事,她当真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说到底,王艾方才的感觉没错,扶萱早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初入建康城的女郎了。 那时她初来乍到,忽得赐婚,家世低微,才情普通,被各位女郎排挤,又得谢湛冷待,比荆州时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原先本是被人夸捧的她突然遭遇这些打击,便不免迷茫自卑。旁人来的言语挑衅,她如刺猬似的,一句句都会还回去。 而现在,她已不会如此。 当下她见识过广阔天地,已学会扬长避短,知晓如何管理书院和家业,且扶家兴盛,她县主身份加身,背后有强大依靠,未婚夫君深深爱她,对她如珍似宝,未来一定美好,她心中何其满足! 她的思想殷实富裕,并不对生活如何苛刻。 世上没有至纯至善之人,扶萱实则还嫉恶如仇。她不想计较有些人做过的事,并非她当真如何善良,不过是,比起她在乎的那些人来,如王艾这样实在太匆匆的人生过客,早在她心中掀不起任何风浪罢了。 扶萱将一杯酒水递给王艾,大大方方道:“王三女郎说笑了,何曾得罪了我,我并无多大印象。”
王艾惊住。 经过世事变迁,她已懂得许多。比如善恶到头终有报,又比如,攀附旁人终归不能长久,想她往前倾心朝王芷怡示好,到头来,又得了什么?她因失身、婚嫁、苟且几度遭世人取笑,管顾自己尚力不足呢,更是再不会成为谁的“刀子”,去替别人操心了。 王艾笑了笑,接过扶萱递来的代表释怀的酒水,爽快喝下,再度与扶萱攀谈:“听闻你与谢六郎婚礼的婚服乃是谢六郎亲自作画设计,还缀了无数南珠与明月珠,谢六郎当真手笔不小,真羡慕啊。”
扶萱微怔。 当初在听风苑做花露时谢夫人送来婚服,却因城郊战事忽起,谢湛上战场,她回了扶家而未上身试过,那婚服缀没缀南珠与明月珠,她并不知晓。 当下被人夸,她心有期待的同时,也升起愉悦,尚来不及说些场面话回应,又行来几位女郎,他们开口—— “可不是么?得未婚夫亲自设计婚服也就罢了,明月珠也能做缀,不愧是谢家家主的手笔。”
“扶女郎手腕间的翠玉可是谢六郎赠与?瞧此极品成色,该是昆山之玉无疑。”
“你耳下的金桂耳珰、头上金桂发簪,如此栩栩如生的成品,可是在‘锦镶楼’定制?胭脂该是谢六郎一块调的罢?听闻他还与你制作花露呢。”
源源不断的夸张的夸奖声中,周遭女郎们讨论着扶萱的婚服、首饰、甚至开始问她远麓书院的学子讲郎之事。他们目光露骨,羡慕、巴结皆有,扶萱一时被众星捧月,心间极为满足。 她一贯喜欢被人捧着。 她心里自得满足,自然盈盈而笑,极为耐心地答众人疑问,一时是她自己设计的首饰,一时是远麓书院几位学生如何多才多艺,一时是谢湛私下如何做蒸馏容器取花露…… 她容颜美丽、言语表达有趣、见识惊人,围上前来的女郎愈发多了。 在扶萱被人围着说笑不停之时,对面宴厅,王芷怡的脸黑沉如墨,酒水往喉中灌了一盏又一盏,整个人好似一张弓,弦逐渐拉紧。对面的笑声、夸赞声越大,她的弦便越紧。 最终,她那绷地极致紧的弦,“铮——”一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