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大会小会上对员工大谈归属感和自豪感的牛小斌,连衣袖也没有挥一挥,就和北江广播电视台告别了。四十八岁,他带着并不怎么得意的心情奔向了天边的另一片云彩。在一线记者眼里,牛总的辞职很神秘,也很离奇。大家都认为这是电视台衰败的征兆。新上任的吕总,虽然是位女强人,但是她又能改变多少?电视台不行了,新闻频道能好到哪儿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股躁动不安的情绪开始在记者们中间蔓延。 牛小斌离开电视台的当天,他悄无声息地从手机微信“新闻频道管理群”里退出了。吕东发现之后,不免又是一阵感慨。随后,她在群里发了一段话:同舟共济,命运与共,为了生存而战!希望大家今后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共度难关!很快,下面三位副总监和十五位制片人积极回应,连续出现了十八个“收到”。 吕东放下手机,注视着窗外。蓝天白云,碧空如洗。这让她的心情变得晴朗了许多。她是天蝎座。骨子里天生有一种征服欲。牛小斌的离开,除了伤心与不舍,吕东内心还有另一种按捺不住的情绪,那种感觉就像挣脱开父母的庇护,独自出外闯荡世界的热血青年。这种情绪一旦被关注、放大、膨胀,她立刻又觉得自己变成了刚刚冲破牢笼的猛兽,既想左冲右突杀伐世界,又不得不忍着性子小心翼翼先熟悉环境。副总监和总监,别看只差一个字,境界和视野可差出几条街去了。 吕东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凡夫俗子,不比优秀男人差。优秀男人能做的,除了生殖能力外,她都能做。从当年做记者的时候起,她就暗暗地提示自己要证明这道人生题。1999年,刚进电视台的时候,她要证明,在同一批台聘工里,她是最棒的;2008年,她要证明,自己不仅能在文体部做一名优秀的制片人,在新闻频道,她同样可以做好;2013年,她要证明,自己不仅可以做好《北江零距离》的第一制片人,同意可以做好新闻频道的副总监。现在,她要接着证明,自己不仅是全台最年轻的女总监,也是最有能力的女总监。一路证明下来,有时候她也感慨,每一次证明,难度系数都要增加好多倍。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次证明如果又成功了,她还能接着往下证明吗?她摇摇头,不敢往下想了。 吕东坐在用钢化玻璃搭建起来的明亮的办公室里,开始梳理频道面临的问题。时政新闻如何在形式上创新;民生新闻如何突破鸡毛蒜皮的困局;王牌栏目收视率直线下滑,如何突围?一百七十人的团队,如何向管理要效益······还有,台里投入上千万建起来的融媒体中心,本来是牛小斌兼任中心主任,现在谁来接管?下一步,新闻频道该怎么和融媒体中心协同发展?当然,最重要的是军心。频道一百七十个人,有多少人已经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吕东挠了挠头皮,有一种沉重压了上来。 人影一闪,副总监孟成推门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到对面的椅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吕东抬眼看他,孟成一脸焦虑地说:“妈的,省里起了个民生网,正在招兵买马,据说咱们这儿有几个人报名了。”
吕东心一沉,真是怕啥来啥啊。她直勾勾地盯着孟成,面无表情地说:“都谁报了?”
“《零距离》有五个人报了。王飞、亚青、张思远、高志、柳南。都是去年刚签的这一批。别的栏目还不知道。”
孟成一脸的失落,用略带彷徨的眼神看着吕东,惭惭地说:“做片子刚有点儿模样。你说以后这人还能培养嘛,留不住哩。”
吕东长出了一口气,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柳南要是一走,成立《南北工作室》的计划也泡汤了。就剩刘思北一个人,怎么弄啊?”
孟成也跟着嘬起了牙花子。 吕东身子往后一靠,放缓了语气说:“你去找柳南谈谈。我是觉得这丫头挺有冲劲儿,做片子也有想法。咱们也想好好培养她。她一走,不光是咱们的损失,她到那边,都得从头开始。不一定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你跟她谈谈,看还能不能再争取她一下。”
孟成站起来,苦笑了一下,说:“我去找她谈谈。不过我猜着,平时听年轻记者们聊天,收入低应该是主要因素。我再找她问问吧。”
说完,一副不抱希望的样子。 “他们一个月能拿多少?”
“二千多?应该是二千大几,不到三千。上个月底发奖金的时候,我瞅了一眼。”
孟成淡淡地说。 “正式工上个月拿了多少?”
“办公室的老侯,侯宝才,是六千。别忘了这是他的奖金。老侯还有工资,工资最少也有两千。而这些小孩儿们,除了奖金之外,几乎没有工资。也就是四五百块钱。”
“这比我想象的差距还要大。”
吕东说着站了起来,攥紧拳头在桌上砸了一下。 孟成悻悻地转身出去了。 削减正式工奖金的想法再次在吕东的脑子里膨胀。办公室一个做闲差的正式工,比每天外出采访的一线记者一个月竟能多拿近五千元。这是多大的不公平?这种陈旧的制度再不革新,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让这些年轻记者留下来?想到这儿,她脑子里突然闪出了大学同学韩鹏。韩鹏刚刚跳槽到民生网采编中心当副主任。她想知道那边给记者承诺的待遇有多高。拿起手机给韩鹏发了微信。没想到韩鹏秒回。 吕:“韩大主任,太不厚道啊,你们又来我这儿挖人了!”
韩:“嘿嘿,那赖谁啊,自己的人你不看住咾。”
吕:“我再使劲儿看,也架不住你们揽客的功夫高啊。”
韩:“你那儿的人我还真没看上。我采编中心定编三十人,现在报名的有三百人。”
吕:“那太好了。赶紧给我退回来。求求你,考试别让他们过。”
韩:“你那儿来了几个?”
吕:“没几个。你们都开出什么条件勾引人家小年轻的?”
韩:“试用三月,完了签正式合同,相当于你们的台聘,工资六千元起。”
吕:“你们这刚开始支锅,有那么大财力吗?省里给你们拨了多少钱?”
韩:“嘿嘿,操那么多心干嘛?这个不是我这个层次能掌握的事。我只听说,省里先给了两千万,后续的也是要自负盈亏。不够先从银行贷款运行着呗。”
······ 韩鹏曾经是省报社一个副刊的部门主任。因为广告效益断崖式下滑,报纸处于随时停刊的状态。韩鹏提前选择了辞职。几经周转,来到了刚刚成立的民生网。站住脚后,韩鹏请媒体圈的几个同学吃了个饭。当时韩鹏就劝吕东早做打算,等翻了车再卖自己就不值钱了。吕东当时未加思索,豪放地甩了一句:生是电视台的人,死是电视台的鬼。这辈子就是个电视人,不会别的。电视台没了,我回家支个摊儿,卖饺子去。 其实,吕东并不看好民生网。她觉得民生网好多机制并没理顺,它只是形势逼迫下“领导需要”的一个产物。未来的命运不一定比电视台强。但它在这个档口出现,就像一个搅屎棍子,让本来记者队伍就青黄不接的传统媒体更是雪上加霜。 怎么弄?吕东在办公室里踱起了步。民生网起步就是六千,自己如何能比?她现在脑子里不再想几个年轻记者辞职的事,而全是如何改革奖金二次分配方案的的实操计划。她恨不得马上开会,马上调整,马上执行。让准备离职的记者对她这位总监产生信心,看到希望。但是,这件事非同小可。想要动正式工的奶酪,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手里有多少本钱。电视台实施改革这么多年了,经历了三任台长,新闻频道还曾经有说一不二的牛总,都没有在“同工同酬”这个问题上有所突破。到自己这儿了,就能弄成吗?吕东突然又有些惶恐。她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挑战。她只知道,现在不一样了,电视台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再不割除这些积弊,电视台一完,别说你是正式工,你就是台长也得回家待业,一分钱没有。想到台长,她意识到,这件事要想顺利往前推进,先得让主管副台长叶书文知道。听听叶台的意见,得让叶台知道自己压力有多大,面临的问题有多多。然后再去找“一把手”郭台。台领导如果支持她了,这事就成了一半了。想到这儿,她拿起手机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