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明显地躁动起来。当时她看到他被人们打捞出来，浑身湿透，孤零零地躺在岸边，像一只阴雨天里晾晒起来的旧袜子，在冷风中摇晃，他僵硬的裸露的足尖发青发硬，像路边弃置的冷石，僵硬发白的皮肤浮肿起来。他的脸上还留着死前的表情，因为五官变形而扭曲成古怪的笑容。常安又在酒馆里见到了那个男人，为他的儿子痛哭着，他的气色似乎好了一些，虽然还穿着那身过时的破旧冬装，但好歹衣着整洁。他的脸因为长时间痛苦而浮肿，但胡子刮得干净，神情也是温顺而冷静的。酒馆里的伙计们对他印象深刻，人家问他怎样了，他似乎很高兴地表示，已经开始释怀了，甚至有些愉悦的，开始祷告上帝。“谢谢，谢谢，谢谢各位！我好多了，想明白了，这些日子来我待在家里，没有喝酒，我把一切都仔仔细细地想过了。尤其是老板娘，您说的真对，真好，我儿子他还在呢，我怎么能说他走了，上帝在天上看着我们，恶人都能得到归宿，我们又凭什么不能有好结局呢？”
他表现得坦然而爽朗，依旧滔滔不绝地表达着，甚至于，见到那些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他也乐呵呵地拉住人家表示友好。但是人们从他的话里察觉到了一丝古怪，有些脱离正常人世界观的想法，他不断地说“上帝”或者是提到诸如神灵一类东西，他是信仰基督的吗？这个我们无从知晓，但是他似乎忽然间十分笃信了。他很乐意跟采苓谈话，但是谈话内容里没有谈他死去的儿子，只一个劲地念叨上帝。“人间本该是天堂，如果我们换个法子来看的话，这就是天堂。”
大家听不懂这奇异的话了，面对脑筋出了点问题的男人，忽然间冷淡了下来，前几日的怜悯似乎开始消逝，变成一种即兴表演似的存在，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人们的同情心也随理智冷静下来。只有楚辞还在跟他谈话。他很认真地听着男子的絮叨，极其严肃地，似乎在听着什么课程似的，偶尔发表自己的建议。他们的谈话似乎围绕着信仰深入进行下去，这应该是某种艰难的哲学问题，那失去儿子的男人因为过度的悲痛而自行领悟了，楚辞则是抱着探究的心理在倾听，引导他继续说下去。常安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内容，她心里估算着自己的事情。待傍晚客人散去，行将离开之时，她鼓起了勇气，把那枚沾了血迹的相簿挂链递给了他。“不要问我从哪里捡来的。如果是你的话，就收下吧。”
男子先是惊诧，然后不可置信地接过挂链，他用手指抚摸照片上薄薄的塑料保护层，并且开始抖起来，说话也不利索了。眼泪又涌了出来，但又及时制止住了，他深深吻着相簿，像吻着自己死去的儿子，吻自己不幸的妻子。“谢谢、谢谢、谢谢……”常安的心情奇妙地变好了，因为小黑事件的所产生的不如意被莫名的欢喜冲散，这欢喜里有平静的力量。助人为乐的确是一件好事，能使大家都心满意足的好事，对普通人来说是这样，对常安这种尸来说也有同样的效用。男子离开时，特地向她道别，并对她说了祝福一类的话。常安虽然心里是不信这些的，但是男子表现得虔诚极了，只是感觉着对方的态度，都能使人感动满足。直到回到家，常安心情还维持在轻松的状态，这不寻常，莫非疑她今天是吃了盛宴。但是这种表面的轻松并没持续多长时间，就再次被新的忧虑淹没。第二日恰好是周末，楚辞来给莫非补习，他提到昨日的故事，谈到那失去儿子的鳏夫，讲起他来，楚辞面瘫似的脸上显露出忧心的表情：“他表现的反常，不仅仅对于他自己来说，他的表现与整个环境都相悖，这不该是无缘无故的。他昨天说了很多，关于上帝和来世的一些理论，可以看出他以前是接触过这类东西的，但是研究的不深，他的表述显得过于激动了，眼睛一直在发颤，很清楚，但又有些疯癫的意味……”常安让他说人话。楚辞道：“我是……他该是做了某种决定，否则不至于解脱得如此之快。是这种决定帮他脱离痛苦，实现思想和情绪的重大转变，这个决定应该是极致痛苦的，痛苦之后换来解脱……”楚辞的脸色有点发白：“他是想解脱了。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他是来向我们告别的。”
“这怎么可能？”
常安不敢相信，反驳：“他昨天那么愉快，不像是轻生的样子。”
“但是这一切都过度反常了。”
“那么……我给他的项链呢，他又重新见到他儿子的东西，他心里应该有些安慰的。”
“安慰？死去的人留下的影像吗，在决心赴死的人面前，这些安慰又算什么呢？”
楚辞说着，话语刻薄，但是他的眉头和眼神也反映出他内心在担忧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找些理由反驳自己的话，但是最终没能说出什么了。他看着常安，目光里闪过疑问：“你是如何得到项链的呢，常安？”
这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常安不愿意回答。撒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假装没有听到。这只是一种揣测，尚未确定的猜想，但毕竟留下了些悬念，这些悬念在常安心里生根发芽，搅扰着她的正常生活。此后数日，她一直有意无意地打听那人的下落，他没到酒馆里来，稍微熟悉的人也道，近来没怎么见到他的踪影。人人都有自己的忧虑，哪里有人去在乎一个无亲无故的鳏夫的生活呢？直到三天后，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常安听人们再度说起他的消息。“你没听说，就在刚刚，我从C区过来时看见的——作战部从B区外围的那条水渠里打捞出一具尸体，男的，不年轻了，都泡得浮肿起来，很吓人！大家说那是至少死了一天了，可现在才发现，是自杀吧？……听说刚死了儿子的，真是不幸的可怜人啊，不过，在末世里，你又能有多大期望呢，谁不是在苦苦煎熬？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常安听到了，当即扔下手里的活，冲出店门，直奔B区外围那条沟渠边。她看到他的尸体还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