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臂膀比想象中宽厚,而且具有某种精瘦的美感。大概是那时候她就迷上他了吧,或者更早之前,常安记不清了。楚辞很会讲故事,他知晓三国时期所有的奇闻异事,对百家争鸣的各派思想津津乐道,而且也沉迷于讲述西方十六世纪以后的思想激流,将之与东方哲学进行比较……常安不懂历史,但是她喜欢听楚辞讲,他总是绘声绘色,寓教于乐。从一件不起眼的异事着手,渐渐扩大,继而高屋建瓴地分析整个局面。在给莫非上课的时候,他往往提前备案,论述则更趋向专业性理论化,而离开了私人课堂,众人汇聚的场合,他便能编出各式幻想故事来使大家哈哈大笑。在采苓的小酒馆时候,众人初认识,楚辞总是最沉默的那一个。常安也不是很爱讲话,她是脑袋空空,不晓得讲什么,而楚辞则是不愿意讲。直至后来,意外频频发生,众人在危难之中紧紧团结在一处,楚辞渐渐摆脱了他的沉默,显露出智慧的头脑和掌控力来,在群体中成为受人尊敬的存在。其实那时候已经隐隐崇拜他了吧。常安想,只是自己过于迟钝了,不晓得那种吸引力来自于何方,也不知道如何去表现。她只是在火光摇曳之中看着他,看他说到兴浓时候浑然忘我的滔滔雄辩,众人皆鼓掌,她也鼓掌。他结束了话题,满意地享受这拥戴,然后微微侧头,把目光转移向常安。常安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这种注视含有什么意味。而眼明心细的采苓则含笑观察着这一对,楚辞对常安的意思在目光中一派了然,只是这傻妮子似乎还没开窍。后来他向她表白,两人经历别扭的暧昧,互不搭理,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一方的算计,常安没法避免地跟他频繁接触着。两个人开始吵嘴,莫名其妙的情愫,常安觉得奇怪,她不知道楚辞每次与她吵嘴的时候都是小心按捺着不让自己的欣喜流露出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那时候他们一起在夜里守着营火,两个孩子在帐篷中呼呼大睡。楚辞微笑着看着她,说道:“活在这世界上,觉得自己很卑微,时常有这样的想法。”
常安很想别开脸不看他,但是她做不到,相反,她注视着楚辞的眼睛,温柔的一湾清泉,其中荡漾橙红的火苗。“很早以前,想要登上山顶,俯瞰世界,感觉自己可以掌控一切。那时候我年轻,轻狂,而且自大,我所追求的都得到了,无论是学位还是别的什么,我还有更大的野心,不仅仅是登山,不仅仅是……呵,但现实往往与想象背道而驰,从舒适的环境中走出来,见到更大的更复杂的天地,我才知道我什么都不是,而生活屡屡嘲笑我的幼稚。”
“我脆弱的心装不下失败,于是开始自暴自弃,往日的辉煌因为一些意外被一笔勾销,我开始自暴自弃,我厌倦了各种斗争,对虚假感到失望,最后,我想着,做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也不错,至少是跟自己喜欢的东西打交道。呵呵,大概很多人都有过这种体验吧,走着走着,渐渐知道了自己多少斤两,于是不得不跟生活妥协。”
“后来,末日里,身如浮萍飘摇,每个人都艰难地活着,我看着这一切,自己却好像置身事外,什么都不必在乎……因为人心太脆弱,命运之手在其中操纵,即使有再大的理想又怎么样呢?该怎样活怎样活吧,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死神到我眼前来,我甚至都不会落一滴泪。”
常安认真地凝视着她。“是不是很绝望,多少人有过这种想法?但我并不只是绝望……你知道,常安,有另一种思想在我内心折磨我,你知道么?”
“是什么?”
“虚无。”
“虚……无?”
“是的,虚无。”
楚辞转移目光,注视火苗,眼神渺远,透过眼前之物观看虚空。他沉寂了一会儿,说:“你生活着,你知道自己是一个动物,你进食、行走、繁衍后代,为各种琐事忙碌,偶尔执着于所谓梦想……但是你这样活着,没有知觉,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那样会很痛苦。”
“是的,非常痛苦,那是一种漫长的折磨,灵魂漂浮在体外观察这个世界,也观察自己。”
常安忽然哽咽,楚辞的话一字一句撞击着她的内心,因为她曾真实地体会过,灵魂穿越时间来到陌生之地,注视这世界的运行却无法成为真正的自己。“我也是这样,灵魂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活着。”
常安问他,在对方的眼睛中倒映出一个悲伤而迷茫的自我。“我并不……真正的存在,”常安看着他,尝试表达自我,她的语言组织能力并不是很好,讲起话来吞吞吐吐,但是她希望对方能够理解她的意思。“我在这个世界活动着,跟着命运行动,但我的意识还在另一世界生存……我不晓得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完全不同的生活,没办法脱离。”
楚辞垂眸看她,眸光深邃,两个人都沉默着,只是注视着彼此。这时候常安感到心脏发颤了,因为她听到对方说:“我可以吻你吗?”
常安点了点头,那一晚上楚辞亲吻了他的嘴唇。原来喜欢上一个人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