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云祥”,弘灵都内最大的戏曲坊,照例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大戏聚会。每年五月末六月初正值初夏,来自南海的温暖湿润的季风吹拂过宏风大陆的平原,给弘灵国带来了一年中最温和美丽的季节。戏曲坊的幕后金主、全国首屈一指的富商关家便借此良机,邀请当年名角,在关家名下的“凤凰云祥”内上演当年最红火的剧目,邀请达官贵人齐聚一堂共同观赏。毕竟,弘灵国国风极其开放,民间尤其盛行宫廷题材的娱乐。小说、戏剧、歌舞、连环画这些消遣品,但凡稍微勾连一些皇子皇孙宫闱秘事,很快便能走俏,成为市井消遣的尖货。闻机而动的关家因此没有理由不在背后推波助澜,既可赚得盆满钵满,又能在朝廷内埋下深厚的人脉。据说关家有祖训“永不为官”,放弃了仕途的大家族世代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从柴米油盐到货运外贸,哪里能赚到钱,哪里就有关家的影子出现。今天,戏曲坊内正在上演本年最火热的小说“紫青女帝与三百皇子”改编而来的戏剧。持有关家请帖的达官贵人们都会被领上二楼的尊享包间。想要做“东”的贵人会在开场之前就进来,将自己的徽章插在包间门口的门牌插座上,与他熟识、认得徽章的人自然就会进入房间,与他共赏戏剧,谈天论地。然而,所谈的内容不一定其乐融融。***“我大弘灵国,整日上演这种淫糜荒唐的妄想剧,成何体统!”
名为“德行天下”的最大包间中,一个武人模样的高大中年男子狠狠的拍了下茶桌,震得两半黑硬的胡子上下一抖。他本不愿出席这种带有官商勾结色彩的社交场合,但除了关家,官场上的重要同僚也向他发出了邀请,说是有要事相商,他才不得不来这一趟。看到女主角在三百个皇子之间周旋,既不拒绝也不点头的桥段,这位完全不能体会宫斗魅力也无心欣赏浓妆美女的高官实在忍不住了。“陛下都不介意这些民间的胡编乱造,还以宫斗的形式为太子殿下选妃,严太傅您又何必太过介怀呢?”
一位身穿灰白男装的中年女子用折起的扇子半遮朱唇,皮笑肉不笑的劝导当朝太子太傅,可并没能消解严太傅的怒气。“说起太子殿下,那更是不吐不快。先前他还反对三千宫斗,可最近,老夫听闻他隔三差五就去后宫,更是有传言说他夜宿宫人处!一国储君,行事如此轻浮,太没有分寸了!”
严太傅恨铁不成钢,脸气得通红,转头毫不客气的质问邻座一名白净书生。“李大人,你身为太子少师,平日里怎不教导太子自爱?!”
书生无奈的摆出八字眉,苦笑了一声。“严太傅,您这两朝元老都抓不到太子,杜太师又常年神游宫外,我一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少师也是无可奈何啊。”
“李大人,这话就过谦了,我们这些人里,只有你还能跟太子殿下说上几句话。我们,要么是看一张石头脸,要么是看一张鬼魅脸,有时候还不等分清是哪个太子就被他甩掉了,就是想进谏也没有机会啊。”
一位蓄着短须,身穿墨绿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抱怨道。“依我之见,选妃结果未出之前,太子殿下进出后宫应予以规制。现在虽没有了内务省,但规矩礼制不能坏。”
男装女子再次眯着眼睛发话,说话的对象是她斜对面一身绛红绸缎的美男子。“白大人,您光看我也没有用啊。”
美男子挑起媚眼,两缕长发垂在脑袋两侧,怀里抱着一只跟他衣服颜色相近的深红大蜥蜴。“后宫管事局也是硬塞到我礼部下的,说是下司,从办事到调度几乎完全在礼部之外,分明就是挂个名而已。再说,要整顿规制,不还得要您中书省的诏令,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也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自从陛下登基,中书省就由上官晨云把持,虽同为中书令,我这个不过是形同虚设。”
中书令白兰将眼光撇向楼下舞台,露出不快的神色。短须绿袍男子叹了口气,再次抱怨道。“门下省那两位也都是陛下的心腹,不论什么诏令,多么离谱也能通过,真是不知其用为何。自从通过了那个三千后宫斗,各部便不得安生。光是上个月,工部就已经四次抽人手去支援宫斗准备,莫尚书,你可还消受得起?”
被叫到的工部尚书,一名四十出头文质彬彬的男子点了点头。“承蒙右仆射过问,皇命如此,不可违抗。我们只当是为了选出一位将来母仪天下的贤后,辛苦也值得了。”
“太子殿下性情古怪,双面无常,看来,唯有娶得贤后才能保我弘灵太平。”
白兰用不大情愿的口气接了一句。“未必。”
包间里沉默了半晌的最后一位终于出声了,其他六人的目光立刻汇聚到她身上。老妇人身着绣着墨色纹路的深藻色重裙,厚重的花白发髻上插着数个檀木装饰,看上去年逾五十,目光精悍。她稳稳的放下手中茶杯,环视过众人。“太子殿下自幼性情无常,宛若两人,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他日若登大宝,纵有贤后扶持,真容暴露于外,难保不使百官困惑,国家不稳。”
“秦大人,你此话何意?”
听出老妇人话里的消极意味,严太傅粗眉压下。老妇人,两朝尚书令秦怡,表情动也不动的继续道。“今日以邓大人之名请诸位大人来,就是想问诸位一句心里话。诸位认为,当今太子殿下将来可堪一国之君的大任?”
“……”短暂的沉默笼罩包间,只听到楼下舞台上戏中皇子大喊“你是孤的——!”
的声音。右仆射邓卓文看了看上司严正的表情,率先开口说道。“恕下官直言,殿下纵有为君之才,若不改阴晴双面的性情,恐怕也难以服众。”
“两位太子师应该最有发言权,敢问二位心中之言如何?”
在秦怡的问话下,年轻的太子少师李逸嘴角一弯,也开口道。“太子殿下敏而不好学,独上高楼耻于下问。若生在乱世,想必能独辟蹊径造就一番奇功,若要固守治世,于己于国,未必是幸事。”
“太子殿下平日里虽多能律己,以刻板顽固外表示人,但剑如人心,他出招狠准,先发制人毫不留情,心藏惊涛骇浪。如此性情,实非守成之君。”
犹豫了半刻,严太傅面色严肃语调诚恳的给出回答。听了两位太子师的言辞,其他人也都面露赞同。“不知诸位是否听闻,二殿下已经获准出了幽宁宫了。现在,应该是以自由之身居于皇宫某处。”
秦怡此话一出,官场上的老油条们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既然如今的太子非是明君之上上人选。何不寄希望于新主?”
“可下官听闻,包括二殿下在内,其他几位殿下都是体弱多病,因而长年在幽宁宫中静养……”“莫大人,别人这么说还可以理解,您这么说就有点混淆视听了。”
白兰绷着脸截断莫尚书的话,“几位殿下究竟为何被安置在幽宁宫,本就是一桩大内悬案。令郎可是二殿下幼时玩伴,诸位殿下身体如何您应比我们都清楚才是。”
“十二年前皇家再次发生浴血惨剧,陛下登基之后由着她革新改制镇压群臣,是为了不使国家动荡。现在也该是时候为将来考虑了。”
秦怡说着,看了眼邻座的右仆射邓卓文。邓立刻会意,又对莫尚书说道。“莫大人,令郎是二殿下幼时玩伴,想必比我们更加了解殿下的性情,能否把他叫进来一叙?”
话已至此,莫尚书也明白了为何邓右仆射给他的请柬上特别注明要他带儿子前来。在舞台上“没有你我要这皇位又有何用!”
的激动喊声和砸东西声中,他起身打开房门,让守在门外的随从去隔壁房间把儿子叫了过来。***“群青,见过诸位大人。”
“学生见过诸位大人。”
莫尚书次子,莫群青恭敬的行了个礼。与办事员气质的父亲不同,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威严沉稳,跟一众高官同处一室也毫无卑微之感。“果然一表人才。”
秦怡微微点头称赞。几句寒暄过后,众高官三言两语的告诉莫群青,要他接近二皇子探查情况。面对突如其来的大任,莫群青没有为难也没有兴奋,用再平常不过的语调回话。“学生与二皇子阔别多年,也十分挂念。只不过……殿下虽然出了幽宁宫,人却仍在深宫,我一个与皇家宫院毫无瓜葛之人实在难有机会与他叙旧。”
群青既然应允,其他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的投向抱着蜥蜴时不时关注楼下舞台的红衣美男子。没有表态的只剩他一个了。留意到众人都在等自己,他也不负众望,双目微张,比之前多了些精神。“机会不成问题,二十日就是百花盛流节,皇家全员都要参加,程序上稍微安排一下,不愁见不到面。”
最难搞定的礼部尚书也伸了手,现场早有易储之心的,面带满足和期待,莫名被拉下水的,则神情复杂,怎样都无所谓的,继续喝茶看戏仿佛事不关己。而莫群青将心底的一丝震动悄然埋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