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相对于城池而言很小,建康宫相对于宫殿而言却很大。当刘益守带着萧詧和萧誉等一干人来到天子寝宫门前的时候,陈元康已经带着太医在宫殿外等候了。 看到刘益守回来,陈元康略有些吃惊,实际上,刘益守不是回来迟了,而是回来太早了! 在他与王伟等人计划中,刘益守不该这个时候回来!要是现在回来了,就不好洗脱屠戮萧氏一族的嫌疑了。 二人计划中的剧本,应该天子萧欢咽气,萧詧与萧誉发狂攻打建康,然后被早已蓄势待发的刘益守麾下嫡系精锐击溃,随后乱军在建康城内“无秩序”的打家劫舍。 没错,平常人都不去骚扰,凡是跟萧氏有关的,包括驸马,全部干死!最后推到萧詧和萧誉的乱军头上。 等把这些事情办完,然后再请刘益守回来“主持大局”。 该杀的人都杀完了,刘益守清清白白的坐上皇位,疑点和罪责都是陈元康和王伟等人的。不得不说,他们对刘益守那是真的忠心! 也可以说这些人并不光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想做一番大事业出来,帮助刘益守一统天下,成为开国功臣。 光宗耀祖,遗泽子孙后代。 可是刘益守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回来了! 饶是陈元康颇有城府,脸上的惊愕也是一闪而过,没法装出那种“果然如此”的淡然表情。 “天子情况如何?”
刘益守询问陈元康身边的太医姚僧垣道。 崔冏是刘益守的亲信,但他一般都在寿阳,类似于刘益守的私人保健医生,给他那一堆娘子和孩子看病,通常都不在建康,更不会出现在皇宫。 而姚僧垣乃是南朝医学世家出身,医术精湛。出现在皇宫是理所当然的。 萧詧与萧誉也看着姚僧垣,等待对方的回答。 “天子的病来得很急,不方便见太多人。请吴王随在下入天子卧房一叙。其他人就在寝宫外等候即可。”
姚僧垣对着刘益守深深一拜说道。 陈元康等人之前虽然一直在寝宫,将这里所有的闲杂人等都屏退换上了自己人,但却并没有进入天子萧欢的卧房。这也是害怕授人以柄,影响刘益守的篡位大事。 “你们就在此等候吧。姚太医,请。”
“吴王里面请。”
一脸慈眉善目的姚僧垣微微点头说道。 萧詧与萧誉也想跟着进来,斛律羡大马金刀的站在寝宫门前,抽出背后的大弓威胁道:“谁敢上前一步,我用弓弦勒死他!”
斛律羡不是傻子,读了那么多遍《春秋》,要是连从龙之功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那干脆也别混了,回家去种地比较好。 萧詧与萧誉二人面面相觑,最后都是叹息一声,止住了脚步。 …… 姚僧垣带着刘益守入寝宫,来到一处僻静的厢房内,随即关上门,跪在地上对着他深深一拜。 “刚才在寝宫门前,本王就知道姚太医有话要说,不必如此行礼。”
刘益守将姚僧垣扶起来微笑说道,心中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天子一直相信吴王会赶回来的,嘱咐在下飞鸽传书。 天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险些没挺过来!若是此事乃吴王所为,那天子无论怎么折腾也是没用的。此事定然与吴王无关。”
姚僧垣心悦诚服的说道。 很难相信一个傀儡皇帝会如此信任掌控他的权臣!或许萧欢并不是真的傻,也不是真的软弱,而是已经把梁国的朝局彻底看明白了。 既然不能反抗,那还不如安安静静的活着,少一些动荡也算是造福于百姓了。 “去天子卧房吧,后面的事情,本王会处理的。”
刘益守轻叹一声,知道自己以前是小看萧欢了。 当然,这也不算太麻烦的事,毕竟刘某人对萧欢很不错,起码表面上看,萧欢在外人眼里很有“中兴之主”的派头。 二人来到萧欢的卧房,就看到这位二十多岁的皇帝,正靠在床头静静的坐着,面色苍白如纸。 “陛下,微臣回来了。”
刘益守对着萧欢行礼说道。 “姑父回来,朕就放心了。姑父不在……那是真的不行啊,朕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萧欢一脸苦笑说道。 这话绝对是发自内心,不是在说客套话。 经过这一波中毒行刺,他算是看明白了。 只有重情重义,爱惜羽毛的刘益守想留他一命,其他人,包括他那两个弟弟,包括刘益守那一干手下,都是巴不得他快点寿终正寝,不要坐在那个位置碍事。 至于朝中其他大臣就更别提了,等刘益守登基后,他们舔得估计更厉害!谁还在乎坐那个位置的人是不是姓萧啊! “飞鸽是陛下命人放的么?”
刘益守感觉有些好笑的问道,想想其实这很符合常理。 台城毕竟是集中了建康城内的优势资源,宫里面肯定是不缺飞往湓城府衙的信鸽。 之前自己倒是没仔细想过有这么一回事。 “是朕让姚太医去办的,唉!朕心中也是没底,但心想着只要姑父能回建康,那就能处理好乱局。 朕死了不要紧,只是死后,丹阳王(萧詧)与广陵王(萧誉)必定要起兵作乱,而吴王的部曲,也会针锋相对。 到时候建康生灵涂炭,不知道会有多少可怕的事情发生。 朕无法收回两位藩王的兵权,更无法对姑父麾下那些部曲指手画脚。 唯有姑父回建康,才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 咳咳咳……” 萧欢开始轻咳起来,姚僧垣连忙让他喝了一点药,对方的面色这才好转了一点。 看到这一幕,刘益守心中一沉,已然明白了一切。 “朕身体不好,当初姑父说立太子的时候,丹阳王就入宫建言,说主少国疑,取死之道。希望将来若是太子还太小,那么便把皇位传给他,朕一直没有答应。 上次建康世家大户作乱,丹阳王暗地里就有参与,这次中毒,也是朕没有想那么多,吃下了他送来的糕点。 也不知为何,其他人吃了都没中毒,唯独朕吃了就中毒了,姚太医派人查过,没看出破绽来。 他们发动兵变是如此迅捷,要是事先不知道,根本不可能。”
萧欢长叹一声,对自家这个弟弟算是彻底的伤了心。 其实刘益守认为萧欢完全是少见多怪。 以他对萧詧的了解,对方这么做根本不算怪事。 毕竟,历史上萧詧宁可把襄阳让给宇文泰,也要让西魏军长驱直入荆襄,让于谨的大军攻破江陵,送亲叔叔萧绎归西,把梁国的大好河山让给西魏,之后又长期当带路党。 刘益守自己杀萧氏族人,都还要思前想后的,能不沾手就不沾手。萧詧就敢明目张胆的干这些事。 说实话,想想那帮人随随便便就能玩出这些子杀父,父杀子的戏码,刘益守都是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陛下,不可手足相残啊,微臣会处理好建康的事情,请陛下安心养病。”
刘益守握住萧欢的双手说道。 萧欢看了姚僧垣一眼,这位太医随即退出了卧房,顺便把门关好了。 “从前总是觉得姑姑(萧玉姈)很傻,被姑父哄得团团转。时至今日,朕才算是看明白了,姑姑没有看错人。”
萧欢有些虚弱的叹了口气。 刘益守想开口,对方却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如果姑父不在了,或者丢了权柄,梁国必定大乱,甚至难以立国。倾覆之下,萧氏一族必定会惨遭屠戮,苟且偷生。 朕虽然很无能,但是也不想类似的事情发生。 待朕身体恢复一点以后,会召开大朝会,让太子继位,将来这梁国,就全靠姑父了。”
萧欢紧紧捏着刘益守的双手,一脸殷切期盼。 “陛下,微臣明白了。”
刘益守微微点头说道。 “朕的身体姑父看不出来,朕却很清楚,姚太医大概也不敢跟姑父说实话。朕已然中毒,虽然被救回来了,却是伤了腑脏,完全依赖药石,已经是时日无多了。 朕的长子萧栋,才五岁就继承天子之位,丹阳王等人定然不服。一切就靠姑父来操持了,梁国不能乱,建康不能乱。姑父智慧出众,一定可以妥善处理这些麻烦事。”
萧詧之所以会偏激,很大程度是因为萧欢的“不作为”! 他认为自己坐上天子之位后,可以联络那些支持自己的朝臣和武将,利用好时机发动兵变,把梁国的控制权从刘益守那里夺回来。 所以当看到刘益守大肆夺权,大刀阔斧的改革制度,而萧欢却听之任之,甚至都不提什么反对意见,萧詧很是不满! 现在才下毒才想趁乱夺权,已经是他忍耐很久,甚至是忍无可忍了! 萧欢对此很明白,却更明白什么叫“人各有志”。志向不同的人在一起讲道理,就会变成鸡同鸭讲。 “微臣明白了。”
刘益守对着萧欢深深一拜,心中非常惋惜这位傀儡皇帝。 这个人投胎投错了,要是生活在一个普通世家里,他会过得很安稳富足。皇帝这个职业并不适合萧欢,他没有治国理政的能力,也没有带兵打仗的能力,却又是个看透了格局的明白人。 这样的人活在梁国皇宫里面当皇帝,非常可怜。正因为明白却又无能为力,所以才会痛苦,活得不自在。 就好像你得了癌症,知道了癌症的作用原理,也知道它是怎么一步步夺取你的生命,但你就是没有治好癌症的办法。 很多时候,还不如傻乎乎的活着,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萧欢就是在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然后安安心心的当好一个称职的吉祥物。 因为他在,刘益守和他手下的人,才没有大规模的屠戮萧氏宗室。 他现在病危,脆弱的平衡就无法保持,刘益守身后改朝换代的力量,推着他黄袍加身。 在的时候不被人重视,等失去了才明白这位傀儡皇帝,实在是稳定朝局的准星。 棋盘之中,每一枚棋子都有它的作用,你不能轻视它,更不能将这枚棋子的作用完全忽略。 萧欢就是一枚很有用又常常被人忽略存在的重要棋子。 这次刘益守是被萧欢给上了一堂宝贵的政治课,感触良多。 得亏是他毫不犹豫的回来了,要是晚一步,虽然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但建康城内的一场大火并是少不了的。 陈元康与王伟虽然都是睿智之人,却还是看不透时代的局限性,无法参悟迷局。现在刘益守显然不适合接受禅让,登基称帝。 萧欢是在他弥留之际,做了他能做的,而且最应该做的一件事:让刘益守回来主持大局!因为也只有刘益守有能力,有地位,有心智去处理那些复杂的事情! 不以人废言,不以言举人,这句话真是说得太通透了。 刘益守长叹一声,接受了萧欢的嘱托。 “姑父三日内,可以稳固建康的局面么?”
萧欢轻声问道,说话太多,他已经显露出明显的疲惫之色。 “可以的,请陛下放心。”
刘益守微微点头说道。 “三日后召开大朝会,朕会颁布继位诏书,让太子萧栋继位。相关礼仪,就交托给姑父了。”
“请陛下放心。”
刘益守继续点头。 萧欢顺势躺在床上,他的情况其实不像表现得那样无碍,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烧一般难受。 “姑父……求你一件事,以侄儿的身份。”
萧欢艰难的开口请求道。 “陛下请说,只要是可以做的事情,微臣必定会尽力。”
“姑父将来……请不要将丹阳王与广陵王一脉赶尽杀绝。无论男女,给他们留下一点血脉。无论我们萧氏如何造孽咎由自取,姑姑对姑父还是很好的。 看在姑姑的情分上,别把事情做绝了。”
“就怕他们不会停下脚步啊。”
刘益守叹息一声说道。 可以预料,萧詧与萧誉起兵已经是箭在弦上。等萧栋继位之时,就是他们发动兵变之日。 当然,那时候这些人可以扯一大堆理由,比如说刘益守毒杀天子,未遂又逼迫天子退位,传位给儿皇帝什么的。 好多套路,历史上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刘益守都有点审美疲劳,不想去考虑这些遮羞布了。 “姑父勉力为之吧,不必管朕怎么想的。 朕是姑父扶到那个位置上坐着的,将来朕也看不到结局了。朕活着的时候,也尽力了,国家也强盛了。朕没有瞎折腾,九泉之下,对祖先也有交代,其他的事情,管不了那么多,随他去吧。”
说完,萧欢缓缓的闭上眼睛,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刘益守恭敬的退出卧房,看到姚僧垣在门口,就拉他到一旁沉声问道:“天子病情如何,说实话。”
姚僧垣咬了咬牙说道:“天子是中毒,勉力救回已经是万幸,恐怕……时日无多。华佗在世也是于事无补。”
“这次多亏你机敏,做得好。”
刘益守欣慰的拍了拍姚僧垣的肩膀说道。 “吴王仁而爱人,天子都笃信吴王胜过亲兄弟,微臣没有理由不信。”
姚僧垣很是含蓄的表忠心说道。 “这次你若是没有飞鸽传书,建康城不知道要枉死多少人。下毒的人是萧詧,你确认么?”
刘益守板着脸问道。 “属下……确认。”
姚僧垣咬了咬牙说道。其实萧詧只是有嫌疑而已,因为天子是吃了他送来的糕点才显示出中毒迹象的。 但刘益守要的显然不是“怀疑”,而是一口咬定! 姚僧垣毕竟还是官宦世家,哪怕是学医的,也不是个愣头青,自然知道刘益守想做什么。 “去吧,随我一同出去说明情况,不要说天子中毒的事情,就说天子大病但无碍,三日后要召开大朝会。”
刘益守冷冷说道。 “喏,属下明白了。”
姚僧垣小心翼翼的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