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泡的已经肿胀的尸体,从船边经过。尸体上站着一只老鼠,在呜咽的叫唤着,这一幕让人看得头皮发麻。
旁边水中露出顶端枝丫的大树上,一只浑身都是水的狸花猫儿,紧紧抓着树枝,冲着船上的人声嘶力竭的喵喵叫着。
疾风号上有人想把船靠过去救猫,但看了看水中随处可见的浮尸,又想想那可怕的瘟疫,最终还是忍住了开口请求的冲动。
站在疾风号的甲板上,刘益守面色惨白。
他不是铁石心肠,面对此情此景亦是无法淡然处之。实际上他已经算是定力强大,船上不少水军士卒都不知道呕吐过多少回了。羊姜吐得胆汁都要出来了。
运粮赈灾的船队陆续从江陵和郢州出发去灾区武陵郡救济,根本找不到地方官员。
郡治临沅城已经在水下面了,刘益守在疾风号上只看到了城墙处城头的尖顶,就连府衙也大部分都在水下。
要不是有这几个标志性的东西在那里杵着,旁人说这是一片湖泽,刘益守都丝毫不怀疑。可是在这满是泥沙的“湖泽”下面,却是“暗藏着”一座城!
就在不久之前,还有很多人都生活在这里,樊毅甚至想借这座城,接萧绎过来负隅顽抗!
“殿下,东边有个土丘,上面可能有人幸存,要不属下带人去看一下吧?”
斛律羡在刘益守耳边小声说道,生怕对方大发雷霆。
“嗯,去吧。记得戴口罩……就是用布把口鼻遮住,回来要用烧过的水洗手。”
刘益守微微点头说道,让疾风号放下一条小舟,斛律羡带着两个落雕的士卒跟着一起往山丘那边划船去了。
站在他身后的樊毅,原本不明白为什么刘益守这次要带他一起来,还在同一条船上。如今看这架势,他算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樊毅,本王问你,当初你在临沅坐镇的时候,临沅的大堤怎么样,河道怎么样,湖泽怎么样,你真的就一点风声就没听到么?你心中就真的一点数都没有么?”
刘益守转过身,盯着樊毅的眼睛询问道,语气不善。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忠不忠心,是个很主观的问题,用以狡辩的空间也很大,通常都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刘益守要是问这个问题,樊毅可以糊弄过去。
可是河道怎么样,河堤怎么样,水患怎么样,这些都是非常实在的问题,找人旁证非常容易,说假话就是在找死。
“末将,确实有所耳闻……不,应该说知道得不算少。”
樊毅苦笑说道,不敢抬头跟刘益守的目光对视。
“不算少?你说得可真是轻松啊!你看着水上飘着的那些尸体,拍着胸脯跟我说说,这些人的死,真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么?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刘益守对着樊毅怒吼道。
装作亲兵的羊姜一惊,她从来没见过刘益守发这么大的火。或者说从来没有见过刘益守这么凶过。
“既然知道河堤状况不好,夏汛来了河堤要决口,你为什么不提前疏散百姓?哪怕是你提前说一句,这次河堤决口还会淹死那么多人么!”
刘益守拔出善胜宝刀,撂在樊毅的肩膀上,怒发冲冠。
“殿下,您仁义无双,末将很是佩服。”
樊毅抬起头,对着刘益守抱拳行了一礼。
“可是,末将只是个当兵吃粮的而已,到那地方不过月余,除了指挥手下兵马作战,末将那时候手里拿着萧绎的军令,真是没有一分钱多出来可以用到别处,没有一点可以染指地方大权的手段。
朝廷多年不拨钱修缮河堤,开挖沟渠,河堤日渐崩坏,这不是我所能改变的。
先帝懒政惰政,不修朝纲,地方政务一塌糊涂,临沅大堤几十年未修,它决口很奇怪么?
萧绎要与朝廷对抗,需要百姓协助守城,别说是让他们散去各自避难,就是想逃出郡治,也要重新抓回来。
现在朝廷要北伐,要平叛,要开运河,到处都要用钱。现在修河堤也要用钱,我樊毅也变不出钱来,就是抄家灭族也榨不出多少油水,用抄家来的钱修筑河堤杯水车薪。
殿下如今面对这滔滔江水感觉无能为力,可末将又能做什么呢?这是上天的过错,世道的过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又能怎么办!
今日就算杀了樊毅,武陵郡水患依旧,明年照样决口。刀在殿下手中,请殿下决断。”
樊毅跪下来给刘益守磕了个头,并不起身。
临沅大堤决口是个灾难,非常不幸。樊毅固然是有责任,他当初是有机会救人一命的,但他选择了苟且。
这种选择很正常,好比说某人出门以后过马路出了车祸,让时间倒回去,他当然有机会避免这场灭顶之灾。可是哪怕时间真的倒回去,在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他极有可能还是要出车祸!
而临沅的这场“灭城之灾”,真要追究的话,萧衍和萧绎难辞其咎。因为湘东王穷兵黩武,因为萧衍痴迷修佛,地方上的政务,自然是能拖就拖,能免就免。
大家心中关心的都是“大事”,自然是顾不得地方上的一点“小事”。
这次水灾死了多少人呀?才几万嘛,又不是很严重,朝廷打发点小钱给灾民就好了,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皇恩浩荡!
别扫兴,接着奏乐接着舞!
萧衍在的时候,不就是这么处置地方上的事务么?临沅大堤之所以会崩溃,时间跨度甚至可以追溯到几十年以前的南齐末年。
“罢了,你起来,将功折罪吧。此番救灾,你来主导。其他的事情你自己灵活处置,不过这次救灾,灾民中的青壮要集中起来,以军队的模式管理。
重新修补河堤,以工代赈,换取朝廷的赈灾物资。
赈灾完后,从灾民青壮中选拔水军三千,将来补充到胡僧祐那支新编不久的水军当中,号为常德军!将来驻地就在临沅与巴陵两地,你统帅一部,胡僧祐统帅一部,建立水寨后夏秋开始在洞庭湖练兵。
未来讨伐广州的陈霸先,本王希望看到常德军能有过硬的表现!”
刘益守将樊毅扶起来,殷切说道。
这次胡僧祐的水军参与了武陵郡的救灾,对本地灾民有大恩。然后再从灾民中选拔青壮,补充水军队伍,在洞庭湖打造水寨,建造新式战船练兵,这支军队很快就会形成战斗力的。
毕竟,吴明彻的队伍要赶回彭城,防备北面来的东魏军。这样一来,胡僧祐手下的兵马,数量就有些短缺了,此番正好吸纳灾民中的青壮,单独成军。
因为灾民们本身,很多就是在水上跑生活的渔民和漕工,水性极好而且善于操作船只。这次救灾,一边是施恩,一边是报恩,新老士卒彼此间也会形成一种天然的信任关系,不会产生普通军队中的那种隔阂。
“吴王大仁大义,末将必定效死!”
樊毅跪下给刘益守磕头说道,不得不说,刘益守成功自有他的道理,没有什么事情是偶然的。萧绎确实比不上刘益守,除了那酸不拉几的文学外,萧绎几乎是被刘益守全方位的完爆!
包括相貌。
“言命谴将帅,修戎兵戎,无所暴虐,民得就业,此事可常为法,是有常德也。希望你将来的表现,能对得起常德军这块招牌。
胡僧祐那边,本王自然也会教训的,常德军中,他为主将你为副将。这次赈灾,你多费点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将心比心,天地虽然无情,但人还是有情的。”
刘益守拍了拍樊毅身上的灰尘说道。
樊毅站起身,凑到刘益守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殿下也看到了,武陵郡此番受灾超乎想象。没有个十年难以恢复元气。
朝廷给的钱粮少了,不顶用,水患依旧。
给的钱多了,必定影响殿下北伐大业,武陵郡短期内也不可能建成鱼米之乡,为殿下提供数之不尽的粮秣。
若是殿下北伐成功,那定是天下人之福。到时候不止是武陵人笑,天下人都会一路笑。末将赈灾自然尽心尽力,可吴王觉得末将应该做到什么程度为好呢?”
樊毅的话很谨慎也很隐晦,但说穿了不过是一条:苦一苦武陵郡的百姓,幸福天下人!不要让武陵郡的事情耽误刘益守的登基大业!
对于樊毅来说,如果刘益守不高兴,那武陵郡的人再高兴又有什么用呢?
“你啊你啊。”
刘益守失笑摇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要想那么复杂,多为武陵郡百姓做点实在事,那些玩虚的套路,只会里外不是人。
朝廷的钱粮,会按时按量的送来。抚恤孤寡,招募青壮,修缮河堤,三件事都要抓,都要办好。
你这边若是缺钱缺粮了,再不济,也不过是朝廷少打一场仗而已。总之都会尽量支援你,不要有任何顾虑。
梁国各地知道我们尽心尽力的救援武陵郡,他们心里有一杆秤,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当外敌入侵的时候,该站在谁这边,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判断作出选择。我们今天可以救武陵,明日他们有难我们就会去救他们,谁都不是瞎子的。
两军交战攻心为上,争取民心难道就不是在攻心么?他日就算陈霸先打到武陵郡,在洞庭湖上与我们交战,你说武陵郡的百姓是帮助对他们有活命之恩的我们,还是帮助素未谋面,不知善恶的陈霸先?”
刘益守说出了一番让樊毅无法辩驳的话来。虽然乍一听有点幼稚,像是宋襄公一样妇人之仁。但细细揣摩一番,樊毅不得不佩服刘益守目光深远,谋划长远,绝非常人可比。
这就叫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
“既然殿下这么说,那末将就放心了。”
樊毅心悦诚服的拱手行礼道。
两人正在谈话的时候,斛律羡已经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过来了,正是山丘上暂避的灾民,看样子面色苍白如纸,几乎都站立不稳了!
“附近还有哪里地势比较高的地方么?”
刘益守沉声问道。
斛律羡对那位年轻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很是拘谨的上前对刘益守抱拳说道:“殿下,西南面不远的南沅县地势比较高,去那边设粥棚好一点。这附近已经没有什么落脚的地方了。那些露出来的山丘,容不下多少人。”
斛律羡也接着那人的话说道:“主公,属下打听了一下,东北面的汉寿县,东南面的龙阳县,全都受灾了。
不如把船队一分为二,去这两处救人,然后去西南面的南沅汇合吧。”
“如此也好吧。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你的消息很有用,要不然我们还得到处去找,跟无头苍蝇一般。”
刘益守微微点头,语气和蔼的问道。
他想起前世在纪实文学上看过的一篇,说常德,也就是现在武陵郡救灾的事迹。英雄常常都是来自于人民。在危难到来的时候,普通人有时候也能爆发出惊人的勇气与牺牲精神。
那是1954年常德发生特大洪水,洪峰水位为百年一遇40.39米。
屋漏偏逢连夜雨,7月14日洪峰过境。常德城邱家垸内漏水,驳划工人刘小和潜入8米多深水中用13床棉被堵住了漏口。
事后,刘小和拒收了政府给的200元奖金(那时候相当于刘益守前世起码十几万),他说:“我不是为奖金来的。”
19日又发生漏水情况十分危急,刘小和见势跳入水中以身堵漏光荣牺牲,被追认烈士。
中华民族就是这样一代代的薪火相传,总是在危机时刻,有人挺身而出。如今刘益守有余力去帮助那些受难的人,自然是要伸出援手。
“后人”都可以如此勇敢无畏,他这个“古人”怎么能丢先辈的脸呢!萧氏一族把梁国搞得乌烟瘴气的,毫无血性看不到拼搏与奋斗,看不到牺牲与成全。
里里外外,全都是自私自利,好逸恶劳的蝇营狗苟!
刘益守决心要从内而外的改变这种状况,任何一件小事都不能放过。
“沙雕王,你负责引路,我分几艘船给你,把山丘上的人救上船再说。”
刘益守拍了拍斛律羡的肩膀说道。
“主公,您可以先回临湘了,这边不需要您亲力亲为。平叛要紧啊!”
斛律羡凑过来在刘益守耳边小声嘀咕道。
“但求心安而已,无妨的。以前我杀了那么多人,这次你就让我积点德吧。”
刘益守摆了摆手说道。
“喏,属下这便再跑一趟。”
斛律羡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