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板子的噼啪声,已经让众人心惊胆战了,此时郑大老爷的说话,更是让众人魂飞魄散。宋妈妈的已经打完了,还没有人说话,郑大老爷看小六子还在忙着给张厨子录口供,突然觉得自己信得过的人还是太少了,这一到用时才发现,无人可用,他左右看了看,随便指了两个小厮,再去拿两个条凳过来,小厮领命去了,地上跪着的人,明显有抖起来的了,小厮倒是很麻利,很快便回了。“随便拉两个上去,先各打十板子,想不起来接着打。”
小厮便就近拉了两个,这两个人吓得瘫在地上,死命地挣扎,大喊着。“我说,我说,大老爷,我说。”
郑大老爷指了左边的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绣娘说。“你先说,后面的,接着去打板子。”
小厮又去拉后面的,结果所有的人都把头磕的哐哐响,求大老爷救命,说自己有话说,郑大老爷这才摆了摆,示意院子里安静。“既然都有话说,我倒不知道先听谁的好了,这样吧,咱们一个一个的过堂,谁说得好呢,我就少打他几板子,记性不好的,那就看谁命大啦。”
郑大老爷起身,示意把人一个一个地带到侧面的厢房里,他要仔细地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这个时候了,都怕挨板子,一个个的都抢着要先说。“你们别急,早点晚点倒没什么,只是,你们要想好自己要说什么,我会全部记下来了,如果有人的口供跟别人的不一样,我会仔细调查的,可千万要想清楚了再说。”
郑大老爷说完,便扭身去了侧面厢房,走了几步,又想起来宋妈妈。“小六子,张厨子的口供写完了,再写宋妈妈的,告诉她,这可是有一屋子做证的呢,她但凡少说了什么,那就瞧好吧。”
小六子大声应着,郑大老爷算是交待完了,直接进了厢房,这院子里闹得太厉害了,连隔壁院子的正书房里都听到了,蒋怀仁蒋大人有些坐不住,虽然是在别人家里,还是他讨厌的人家里,但他也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叫了门口的小厮,问是怎么回事,小厮一直守在门外,也说不太清楚,只说是大老爷叫了人,把曾经在堰州侍候的人都带去前院了,具体是为了什么事儿,他却是不清楚的,蒋大人却猜了个差不离,隐隐地有了些兴奋,这是郑明睿终于想开了,想要秋后算帐了?这个自己可一定要去看一看。“小子,领我去前院看看。”
蒋大人走到书房门口,示意门口的小厮领自己去前院。“蒋,蒋大人,老爷,老爷吩咐,让您在这里等。”
不厮自己也不敢随便做决定。“怎么,他这家我还逛不得了。”
蒋大人直接就出了屋了。“让你领着是给他脸,你若是不领,我就自己去,他还敢拦着?哼哼。”
说着话已经出了院子门,小厮只好在后面跟着,心里嘀咕着,您要是自己硬闯,那老爷也只能怪我没拦住,但要是我领着您去,那可就是我的错了。“蒋大人您慢着点儿。”
一边嘀咕一边做势出声阻拦,蒋大人也不管他在自己身后演戏,自顾自地奔了前院,一进前院的门,就看到跪了一地的人,个个都蔫头耷脑的,还有两个趴在条凳上,被打得血肉模糊,蒋大人心里莫名地愉快起来,正好看到一个下人从侧面厢房里出来,接着就有另一个被领进去,蒋大人想都没想,就直接奔着那扇门去了。“嗯,你再接着说。”
蒋大人走到门边,就听到了郑大老爷的声音,只是,声音明显情绪不高,他轻敲了两下门,门里就传来一声呼喝。“不是告诉你们一个一个来嘛,等着。”
看来情况不乐观啊,蒋大人的嘴角更弯了,更想要看看,郑大老爷此刻的那张倒霉的脸了。“是我,郑明睿,我进来了。”
也不等郑大老爷回话,蒋大人直接推开门,进到了厢房里,还很热心地帮他把门关上了。“谁让你进来的,你这可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呢,随便乱闯也太没礼貌了吧。”
郑大老爷正心情不好呢,也没心情搭理蒋大人,说话更是没留屋面。“怎么,心情不好,那我更得来看看,看看什么事儿能惹得咱们郑大人烦心,我可是听说,咱们郑大人轻易不发脾气,可是个和顺的人呢。”
被蒋大人一句话给堵了回来,郑大老爷只觉得胸口憋闷得不行,压了压心口那阵火气,决定不再搭理这个找茬的人了。“你接着说。”
郑大老爷指着地上跪着的人。“还有一次,轮到我给小姐们做衣裳,大小姐和二小姐的衣裳都是四套,我们三个人做,本来以为三小姐的也是四套呢,我们三个人正好一个人做一位小姐的,各做四套,不偏不倚,可送来的布料和单子上,却写着,大小姐和二小姐各五套,三小姐却只有一套,还是只外衫,没有里衣的,而且布料也是那种最低档的绸缎,根本不顶用,一刮就会破掉,都赶不上好的棉布……”屋子里没人说话,只有旁边的一个小厮,快速地记录着口供,他可是没看见,屋子里的两位大老爷,都已经青了面色。“我就跟那两位姐妹私下嘀咕着,这也太差了吧,哪有家里的小姐穿这样的衣裳的,结果我的姐妹们慌忙地堵住我嘴,小声地对我说,这还是好的呢,往年做衣裳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三小姐的份,听后院里的婆子们说,三小姐一直是穿旧衣裳的,而且不一定是谁的旧衣裳,说三小姐衣裳都赶不上丫头们穿的,我当时就纳闷,怎么一个小姐会混到这种地步,那个姐妹就说,你是装傻呀,还是真糊涂,这么大个园子,你可曾见过三小姐,我说不曾,大概是因为没遇到吧,她就说我太天真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你能经常遇到大小姐和二小姐,我还真没想过,她就告诉我说,因为三小姐被禁足了啊,一直被圈在府里最后面的那间破园子里,不让出来呢……”“啪——”蒋大人把手里的茶杯摔到了地上,怒目望向郑大老爷,这股怒火却发不出去了,只见郑大老爷双目赤红,额头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却还死咬着嘴唇不说话,那嘴角边流下来的鲜血,让蒋大人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心慌,隔了半晌,郑大老爷才开口说话。“你接着说。”
声音里的暗哑,堵得人心口疼。“奴婢,奴婢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你都想仔细了,没有要交待的了,可别一会有别人想到什么,你再说你忘记了,我可没那么多机会留给你。”
郑大老爷的语调,平淡得可怕。“大老爷一说,奴婢还真又想起件事来,那好像是前年的深秋吧,三小姐好像有两年没做衣裳了,宋妈妈突然说夫人下了条子,要给三小姐做件新袄子,她把这个活儿交给了刘二家的,我一次偶然的机会,听到刘二家的嘀咕,上哪儿去找花絮去呀,这东西哪能絮到袄子里,这不是坑人嘛,最后她絮的什么进去,我就不知道了。”
花絮?这么说,传闻都是真的?蒋大老爷被这一件一件的事情,撩拨得心脏都不知道怎么跳动了,脑袋一阵阵地发晕,只能握住扶手,呆呆地坐着,然后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外面跪着的那些下人,被人带出去领进来,一拨一拨没完没了,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他闻所未闻,原来,自己所想像的黑暗,远不及此时耳里听到的,对人性,从此失去信心。等蒋大人找回了自己的意识,屋子里已经暗下来,郑大老爷坐在旁边,也是沉默不语。“你打算怎么办?”
蒋大人觉得这都不是自己的声音了,听着那么陌生。“还能怎么办,全部卖了。”
郑大老爷的声音,更是哑得怕人,蒋大人也是心里一软,虽然这位郑大老爷实在可恨,可当这一幕幕阴暗的事情在他眼前揭开的时候,就会发觉这位郑大老爷是真的很可怜,仿佛他的存在,只是为了遮掩这些丑陋,而整个府里的颓败兴衰,都和他没太大的关系,他在外面的风光,只是个帘子罢了,就像那唱戏的班子,帘子外,是光鲜亮丽的舞台,而帘子里,却是嘈杂的人声、凌乱的器物、肮脏的戏服,还夹着阵阵汗臭。“你就这么算了?”
就算卖了能怎么样,青箩的罪已经遭过了,这么轻飘飘的放过,蒋大人可不甘心。“都打了板子的,最重的打了五十板子,最轻的打了二十板了,不给伤药,死活各安天命。”
蒋大人没话说了,他突然很庆幸,自己的青箩还活着,虽然有些瘦弱,但很健康,这该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若是哪一次,这些该死的奴才们得了手,他的青箩就会不见了,这么想着,蒋大人连骂他们的心情都没有,只想要见一见自己的青箩。“我要去后院。”
随口嘟囔了一句,蒋大人就起身往后宅走,郑大老爷也跟着起了身,却没站稳,晃了晃,又坐了回去,大概是坐的时间太长了,再加上这一天的折腾,着实是有些体力不去,可看着蒋大人已经出了门,他又急急忙忙地重新站起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