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鄂氏走的时候,还是一步三回头的。 宁樱坐在随安堂之中,目送着这孩子出去,心中却很是有些感慨。 她暗暗下了主意:不光是对董鄂氏,等到弘晖再进宫的时候,她也会提醒一下儿子。 虽说现在弘晖还远远没到宠妾灭妻那么夸张的地步。 但是人心如水,波澜难测。 要是真到了那种情形,就麻烦了。 婷儿轻手轻脚的走进暖阁之中来,给宁樱换了一盏热茶重新端上来。 婷儿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早就是小姑娘们口中喊着的姑姑了,宁樱望着她的侧脸,才发现就连婷儿的鬓发之中,都能隐隐的看见白发。 “你先出去,让本宫静一静。”
宁樱对她道。 婷儿微微一怔,随即便顺从地退了出去,等到了门,还轻手轻脚的把殿门也给关了起来。 宁樱坐在暖阁之中,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她抬起手微微的撑着脑袋,凝视着窗格子之内打进来的天光。 想到刚才对着董鄂氏劝说的那些话,宁樱忍不住就苦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要是换了从前——别说二十年前了,哪怕就是十年前,她是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口中也能自然而然地说出这些话来。 毕竟还是一个现代人穿越过来,即使在这个时空已经待了几十年,哪怕知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存规则,但有些潜意识的观念,还是很难真正的扭转过来。 她这算是幸运,一穿越过来,被夫君真心以待,呵护了这么几十年。 但是董鄂氏就没这么幸运了。 一个人站在制高点上,罔顾别人的痛苦,要求别人大度,是一件轻松又残忍的事情。 但是,毕竟人都是有私心的…… 身为弘晖的母亲,无论如何,宁樱都得安抚住董鄂氏。 同时,作为一名妻子,作为一个刚刚嫁人没几年的小妇人,即使是嫡福晋,她的痛苦,宁樱却也能理解。 端亲王府里,一下子进了三名新人,虽然目前形势还不明显,但弘晖的心已经明显偏向了侧福晋。 倘若董鄂氏对此,半点反应都没有的话,宁樱反而就觉得更可怕了。 不过,像董鄂氏这样的性子,只要做了母亲,最看重的总是孩子。 宁樱刚才说的那句“至于你给弘晖生的孩子,更是万岁和本宫放在心上疼的好孙儿”更像是一枚定山石,紧紧地将董鄂氏给定了下来。 孩子的命运和前途,自然是和父亲联系在一起的。 而董鄂氏,只要还顾念着自己的儿子,就绝不会在端亲王府中生出什么波澜来。 …… 雍正八年的四月底,宫外传来一个对于万岁来说糟糕透了的消息。 怡亲王病了。 病的还不轻——新病旧疾一起发作,病势如山。 自从康熙六十一年冬,胤禛继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十三弟允祥封成了怡亲王,命其总理户部三库,随后又让他总理户部事务,追缴亏空,革除弊政,充盈国库,为之后各项改革奠定了经济基础。 同时在这一年,胤禛设立了会考府,也让怡亲王来负责会考。 这般双管齐下,其实就已经够怡亲王忙得了。 但是毕竟万岁真正能信任的人不多,而信任又能干的人才,就更少了。 没法子,只能往十三弟肩膀上压。 于是雍正三年,怡亲王擢任议政。 雍正四年,怡亲王又负责直隶营田事务。 之后,胤禛成立军机处,怡亲王为军机大臣,又兼管汉军侍卫,负责圆明园八旗兵丁,筹备西北用兵事宜,负责造办处,为雍正帝勘陵…… 这么一连串的操作下来,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了。 怡亲王本来也已经不年轻了,再加上这些年来的操劳,整个人的身子都快掏空了。 几乎大半个太医院的医生都被搬去了怡亲王府,在努力的诊断与精心的治疗下,依旧没有能够挽回怡亲王的性命。 从病到起不了床到一命呜呼,这中间只有短短七八天时间。 这打击来的猝不及防,胤禛异常悲恸,饮食无味,坐卧难安。亲自穿着素服一月,举世震惊,也更加明白了怡亲王在万岁心中的分量。 毕竟皇帝为臣子素服,自古罕见。 宁樱也没在随安堂中待着了——她知道这事儿对胤禛的打击非同小可,毕竟是一路相互扶持走过来的兄弟,共患难,同甘苦。 况且胤禛现在一定在极度自责——自责自己在十三弟肩膀上放着的担子实在是太重。 他自己要做工作狂,不代表别人也能吃得消这样的强度。 是他自己亲手活活累死了十三弟。 宁樱还记得胤禛从怡亲王府回来时候的模样——整个人双目赤红,一向果断而稳定的步伐都变了,变得踉踉跄跄,走几步来就好似风中飘萍一般。 苏培盛唬得不行,和另外两个御前太监,死死地撑着万岁的身子,直到看到皇后娘娘等在这里过来迎接了,才喘出一口气来,把万岁交给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是万岁的妻子,怡亲王是万岁的兄弟。 这两种深情是不一样的。 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情感的支撑,又都是一样的。 …… 等到奴才们都退了出去,胤禛伸手紧紧捉住宁樱的肩膀, 她没有说话,只揽住了胤禛,心疼地在他后背心一遍一遍的拍着。 这一刻,胤禛在她怀里,忽然就脆弱的像一个孩子。 …… 怡亲王是五月初四去世的,正好恰逢端午节前后。 当天,皇上下了一道旨意:等到他自个儿百年之后,要将太皇太后赐给的数珠、皇考赐给的数珠,还有怡亲王所敬的鼻烟壶这三样东西随葬。 放在梓宫之中。 纵然青史成灰,此心依旧。 五月五日起,胤禛连发上谕,褒奖怡亲王功绩忠义,令其谥号为贤。并且将“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加于谥号之前。 宁樱身为皇后,陪伴在胤禛身侧,就看他一边亲手研墨,一边落泪御笔亲题这八个字。 泪水一滴一滴落入了砚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