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知节。闵溪接过探子的秘报,脸上浮起奇异的笑容。“门主,怎么了?”
白露询问。“霜降和处暑已经见过一面了,不过过后二人都好端端的活着。”
说到“活着”二字时,闵溪脸上的笑意更深。“难道他们打成了平局?”
“有人出手阻拦,竟然是一位撑篙女子。更有趣的是,寒露那边都没有她的任何资料。”
闵溪的眸子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寒露的情报渗透无孔不入,”白露感到后背涌起一阵寒意。“莫非此人并非江湖人士?”“如果并非是江湖人,何必卷入江湖事。聪明人从来最怕麻烦,不会让自己平白与江湖有了牵扯。她可能是位避世的隐居高手。在这江湖之上,越有名,越容易惹上是非。刻意隐藏实力的人也不是没有。”
“那门主,现在该怎么办?”“不怎么办。反正霜降和处暑已经约好了另一个时间,总是要打的。不如我们先去放风筝,一会儿结果就出来了。”
白露耸耸肩,笑得极为轻松。“门主,还是拿那个燕子风筝吗?”
“嗯。”
白露其实不明白,为什么小满完全可以做出更为精巧的风筝,门主还是会年年放这看上去着实有些憨直,且已经开始褪色的风筝。自家门主并非一直喜欢放风筝,这习惯是从几年前开始的。有的时候,门主一时心血来潮,甚至会冒着呼啸的西北风,在雪地里放风筝,任白露在后面长吁短叹,都拦不住。白露无法,只好年年吩咐下去,门主的冬衣一定要缝的厚厚的。她还会检查针脚够不够密,会不会灌风进去。要是不满意,她会亲自上手再缝一遍,还得注意缝的好看些。因为自家门主有双挑剔的眼睛。自己明明是护卫,再这样下去,都要成绣娘了。白露无奈的叹了口气,还是去拿风筝了。谁让自家门主总是笑,可是偏偏放风筝的时候格外开心呢。还有一样,冬天的时候,那些风雅人会画《九九消寒图》,日染一瓣梅花。等染完九九八十一瓣梅花,春天也就来了。自家门主居然在反复抄写荀子的《劝学》!对,没错,不是佛经,也不是什么祈福用的祷文,而是《劝学》。雨知节的掌门如此热爱《劝学》,要是传出去,也算是旷古烁今的奇闻了。白露虽然好奇,但从未问过原因。她知道,什么该问,什么该闭口不言。比如像“万一”这个人到底是谁,就是万万不能问的。闵溪的思绪随着高高飘在天上的风筝飘的很远。她想起那个人临行前与她的对话。“其实你一直知道最合适的人选是谁,对吗?”
“不,我不知道。”
闵溪开始耍赖。“是我。”
那人不依不饶。“这件事需要胆略与智慧,还有足够的忠诚。你有哪一样?”
“前两样不确定,最后一样绝对没有比我更符合的人了。”
“小糊涂,你知道明涯会的手段,细作从未有过全身而退的,只有生不如死的折磨。那雁来红......”“那是因为他们被发现了。而且这件事如果成了,有多大的价值,你也不是不知道。”
那人打断了她。“那你怎么保证你会是例外?”
“因为我有决心,让你赢的决心。”
闵溪的确不想输,但更不敢想的是他的死。“闵门主,不要任性了。明涯会现在与雨知节势同水火,总有一天会拼个你死我活。敌暗我明,我们不得不赌这一次。”
“万一......”“那你隔一隔放只风筝给我求个吉利好了。”
风筝尚未飞到最高,白露的声音就把她拉了回来。“门主,‘万一’来信了。”
闵溪将风筝线的一头系在桂树上,接过白露手里的密函。“万一”?他给自己取的代号可真特别。纸上只有短短数字:雁来红要出手了,望小心。比起明涯会的主人,雁来红可要出名的多。因为从未有人见过明涯会的主人出手,但雁来红却战绩傲人。那个红衣女人,出现的时候总是一脸肃穆,就像是神祇一般。左手托着一个样式奇古的小碟子,右手拿着调香匙。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出手却又快又狠。已经连续从十几家门派中的高手手里抢了他们的心法秘诀和剑谱,导致江湖人近乎人人谈香色变,不少人不敢再用香料了,连累数十家香铺倒闭。这其中,自然不包括雨知节。相反,在雁来红威震江湖,声名最响的时候,雨知节的香点的最多,最旺。管账的立秋愁眉苦脸,只差要瞪下采买命令的闵溪了。闵溪不为所动:“总不能看着人家经营数代的铺子就这么没了,心血毁于一旦。何况香价一时暴跌,也没花多少钱。还有啊,立春那边也挺喜欢我选的香的,你要是还不服气,不如去找她评评理?”立秋除在心里骂一句“败家”之外,再无他法。“哈,雁来红,好名字,看来香铺老板们又要担惊受怕了。”
闵溪收起了风筝线,话锋一转:“但我雨知节见招拆招就是,是绝不会怕她的。”
“毕竟,在江湖白道的恶女榜上,我和她排名不分上下,是不是,白露?”“门主,你的排名比她高。”
“这样啊,那就更不用怕她了。”
闵溪笑得一脸很有成就感的样子。白露在心里嘀咕,这种排名,自家门主有什么好骄傲的。紧紧抿着嘴唇不让自己说出来。她相信一旦自己说了,门主定然又会说些歪理给自己洗脑。“把小满叫回来吧。”
闵溪的笑容敛了几分。白露忙不迭的答道:“是。”
她就知道,自家门主虽然看上去散漫不正经,但正事还是很靠谱的。“另外,叫她在路上顺便给月棠做个稀奇玩意儿,月棠回来了会喜欢的。”
她为何如此笃定月棠会回来呢?“好。”
白露也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处暑解了月棠的听穴,唤她起身吃饭。月棠揉了惺忪的睡眼,看到船家带回来的事物,马上眼睛又睁得很大:“南边的吃食,看着样子都要精致些呢。”
忙不迭的抓了三个,在送进嘴里之前却递给了处暑和船家一人一个。“处暑哥,美人姑娘,你们也吃吧。”
那一段水路恰好是顺水期,无需太费力。竹排可从流飘荡。美人姑娘也不推辞,当即收起长篙,擦了擦手,接过来,还不忘笑着说:“小姑娘这么叫我可担待不起,还是叫我的本名阿那含吧。”
“好啊,阿那含姐姐。我是月棠,月棠喜欢姐姐的名字。”
处暑无奈的眨眨眼:只要新认识的好看女子,月棠都会叫她们姐姐。“月棠倒是很特别的姓名。南疆以月为姓的人家也没有几个。”
“月也可以做姓吗?”
月棠一边吃一边问。“是啊,南疆的姓与中原大不相同,等月棠姑娘到了南疆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中原没有“月”这个姓,月棠无父无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只是随身的琥珀挂坠后面有这两个字,就这样叫了。”
“原来如此。”
阿那含若有所思。其实处暑一路上就注意到了,阿那含的目光停留在月棠身上的次数太多了。只是她做得太自然了,只是随意一瞥,也就难以发现异状。但偏偏她的眼神又过于邈远,好像万物生发在眼底,又好像空无一物,超然物外。石蕤派向来不与中原武林打交道,大祭司又为何来这水上?处暑不知。但他看得出,阿那含对月棠没有恶意,这就够了。他只想快些到南疆,省得夜长梦多。阿那含却讲起了一则传说:“月棠,天上的尾宿你可识得?在南疆有一则故事呢。”
“尾宿位于青龙之尾,是最容易遭到攻击的部位。因此,尾宿与她的守护兽尾火虎也就在一次次的战斗中变得无比凶悍。尾宿的化身,在南疆的传说中,是位女子。着紫袍,披鹤氅。她英气逼人,却也是位风雅之人。常常手持玉箫。只是萧声却只有白虎才能听到。”
处暑隐隐觉得阿那含此时提起这个故事另有深意,但又无法琢磨这神秘而美丽的女子的想法。“好了,故事讲完了。二位也到了。”
阿那含戛然而止,将竹排停在了岸边,还推辞了处暑给出的银钱。“月棠姑娘和我说了一路,也听了一路,就当是船费吧。”
言罢大笑而去。处暑听着她爽朗的笑声,一时有些羡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这爽朗女子身在江湖之外,心在世外桃源,如此潇洒恣意。他还没有忘记最重要的是什么。他带着月棠,从南疆的花海里走过,来到一座小木屋前,将钥匙给了月棠。“月棠安心在这里住下,处暑哥先回去一趟,好不好?”
“处暑哥,不是说要一起去南疆的吗?”
“现在不是一起到这里了吗?月棠,在南疆下雪之前,我就会过来的。”
“可是立秋叔说南疆不会下雪的。”
“立秋还说自己是门派里钱最少的呢,他糊弄人的次数可不少。”
“也对,反正处暑哥也不会骗我的。希望今年的雪落得快一点,也就能快点见到你了。”
月棠正是娇纵的年纪,但是却分外乖巧。处暑想起有一年下冬天第一场雪时,月棠窝在窗边,怀里抱着一只圆滚滚的大花猫,看着案几旁的闵溪剪窗花。当时闵溪也还是挂着仿佛是画在她脸上的笑容,问月棠喜欢什么样的花,要剪一副送给她。雨知节最弱小的月棠身上就是有这样一种奇怪的力量。每个人都愿意和她亲近,喜欢逗弄她。哪怕是闵溪马厩里的那匹白鬃烈马,也乐意月棠给她梳毛,而不是一蹄子踢掉她的两颗大门牙。月棠说什么花都好看,她都喜欢,只有雪花不是太喜欢,因为太冷了。她分明是怕冷的,现如今依然如此渴盼一场雪,在这个连霜都不太可能有的地方。处暑将她的头摸了又摸,还是走了。霜降这样的人可敬又可怕,说定的事,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做完。将月棠送到南疆后,处暑就赶去了当日和霜降见面的地方。明涯会里。一位青年长身玉立,伫立在窗前。他背对着半身跪下的中年人,声音却像面对面一样亲切温和。“五叔,那十几个人都是你亲自调教的吧?都还没有来得及出手就全军覆没。你这位师父是不是有点误人子弟啊?”
“是,是属下办事不利。”
面对着如此温和的人,那位被称作“五叔”的中年人如履薄冰。“对付处暑这般人物,你派一群天资平庸,不过尔尔的人,是不是有些犯糊涂?也是,五叔毕竟年纪也上去了,难免的。”
青年开始为中年人找台阶下,但中年人更为慌张。“属下不才,但还能为明涯会办成几件差事。如若主人不弃,定结草殒首以报。”
五叔以头抢地,鲜血在楼板上流淌。“还有一点,这对处暑的实力也不够尊重吧。五叔,这次你可是太失礼了。让雁来红好好教教你吧。”
青年仍旧自顾自的说着话,冲着窗外招了招手,便有一个身影如鬼魅般进了屋子。五叔一听到“雁来红”三字,连哀求的话都说不出了,当即昏死过去,口里有白沫涌出。“好好的屋子。唉,五叔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注意保持涵养。”
青年转过身,打开的折扇遮住了大半张脸。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了鼻子。离开屋子时,青年转头吩咐道:“真是抱歉,每次这样的事都要你帮忙,麻烦你了,雁来红。”
话里无比的诚恳与歉疚,让人听得毛骨悚然。灵堂上白幡飘扬。熏鱼、鱼脯、红烧鱼、瓦块鱼、黑瓜子、白瓜字、馒头。几案上,白喜上席的二手碟、凉盘、大件、行件、主食都齐了。只是没有棺材与灵位。闵溪沉默了许久,上前上了一炷香。“处暑喜吃鱼,立春备的菜不错。不枉立秋平日对她多有照拂。是不是,白露?”
“立夏做饭一向很好,不过开丧席倒是第一次。”
白露淡淡的说到。“处暑也算为雨知节出生入死多年,我祭奠她理所应当。当然他叛离雨知节,我自然不能不杀他以儆效尤。”
“白露明白。”
白露与闵溪说话时,从来不需要自称“属下”。“只是还有一点疑惑。”
“你想问为什么处暑知道叛离代价巨大,还要挺而走险?”
“雨知节与明涯会决战在即。别人离开恐是因为怯战,但处暑绝无此种可能。他不是懦夫。”
“他的确不胆小怕事,但他有月棠。那是他容不得任何闪失的人。所以他宁愿被追杀也想让她安然无恙。他不敢赌那一战的结局,让月棠脱身的最好办法就是出走。”
“然而他一旦私自出走,就如同大鱼,明涯会可正需要我们的情报呢,怎么可能不撒网。”
白露接着推了下去。“况且本门规矩,对于叛徒,绝不姑息包庇。”
“所以,处暑必须死,还要死在我们的人手里。”
白露若有所思。“是的。另外,说到忠心,明涯会中无人能与雁来红相比,连代号都是那位公子院中花草之名。雨知节中有谁能胜过白露你呢?我如果活着,一定会为你争一线生机。”
闵溪笑着扬起下巴,“但你如果背叛我,我也会不留余地的杀死你。我这个人恩怨分明,你可要记住了。”
闵溪伸出食指,点了点白露的额头。花篱边一只黑猫身影一闪。“白露铭记于心。”
白露微笑着回答。这个世上,有人离开,就有人归来。霜降此时就在沐秋院中,与往常任何一次执行任务完回来都不一样。她没有喝酒。尽管门主这次送来的酒比以往都要好。她想起他毒发时说的那些话。就像以往二人一起去啃那些难啃的硬骨头,伤筋动骨时互相救治时那样,他说了句“谢谢。”
霜降看着他嘴角流出的黑血,问:“有什么可谢的?”
她本没有听遗言的习惯,这次破例了。“你给我用的毒,与给明涯会的人的不一样,我会死的慢一些。也谢谢你在约定之后没有继续跟踪,对月棠下手。”
“毒性慢慢散发会更难受。”
霜降补刀的功夫也还好。“你就这么来了,没有想过你死了,月棠会作何反应吗?还是你自信能赢我?”
她涌起几分自负,又莫名的想起了那个给自己染过指甲的小姑娘。“月棠,月棠她啊,是个很容易开心起来的人。她于我重于千钧,可我于她却并非如此。”
“你觉得她哪怕知道你死了也只会难过一会儿?”
“不然呢。我很高兴。我在乎她胜过她在乎我。那里很好,她很快就会忘了我吧。”
处暑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灿烂笑容。“你们男人怎么总这么自以为是?”
霜降冷冷反问。但是处暑已经没有力气回答的她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