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从‘须尽欢’里将你买下来吗?”
“奴婢愚钝,只知遇上了贵人,却不知何故。”
“因为你端着茶点过来,转身离开时哼的是《大九连环》,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
“小姐也家住姑苏吗?”
“是啊。”
她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遥远而悲伤,然而转瞬即逝。一雁来红头天晚上领着一个叫迟冉的小丫头回了明涯会,而明涯会的主人第二天早上就进了雁来红的院子。那是位清俊无双的公子,他拨弄着手心里的扇坠,温声说道:“既然来了,你也该知晓了我明涯会的家规吧。”
迟冉跪在堂下,不卑不亢的说:“不多言、勿妄动、忌不忠。”
“小雁,你挑人的眼光不错,这丫头生的娇俏,也还伶俐。”
“全凭公子教诲。”
雁来红恭敬的说道。这个场景其实很诡异,在公子亲和的衬托下,雁来红显得过于生疏客套了。可江湖传言,雁来红是公子最为倚重的心腹,二人关系匪浅,这是怎么回事呢?“公子放心,我已经查过底细了。”
沉默了半晌,雁来红又说道。“小雁,你不必如此的,你知道的,我对你和你选的人都很放心。”
公子有些惋惜的说了一句,转身掀帘离开。然后迟冉微抬起头,看见雁来红蒙了一层雾气似的双眼,和一句似有若无的轻叹:“放心?若你真是如此倒也好了。”
而那珠帘还在轻轻的晃动,撒下一地斑驳光影。二做“须尽欢”的茶水丫鬟和做雁来红的贴身侍女大不相同。发式和衣服也要换一换。很久以后,迟冉都还记得当天雁来红亲自为她散开头发,梳成双丫髻,又给她系上茜色罗裙。雁来红看着菱花镜里的少女,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喃喃道:“这才是姑苏那边常见的少女发式吧,我都好久没有梳过了。”
迟冉偏过脑袋,仰头看向雁来红:“小姐,那我以后给你梳吧。”
雁来红的眸光中有一瞬的错愕,旋即点点头:“也不是不行。”
三雁来红的头发柔顺浓密,梳起来并不困难。困难的是雁来红在明涯会的日子里不是在研习武学经卷,就是在习武。而江南女子的发式虽清丽婉约,却经不起这么折腾,总是很容易就乱了。所以迟冉一直也在研习怎么扎头发才能既干练又不失江南风味。好在她家主子也并没有太多的事情想要她去打理,她有大把的时间去琢磨。她没有问过那些书都是不同门派不同路数的绝学,雁来红是如何得到。因为她看得出,雁来红带着那些东西回来时都很疲惫,她不想多话。她会在雁来红练武休息时为她递上擦汗的手帕与温热的粥;在雁来红远行回来之前就将屋子打理的井井有条;将屋里屋外的花草树木都养得生机勃勃。雁来红睡眠很浅,迟冉就会提前点一炉安息香,哼一曲江南的民间小调,好让她安祥睡去。雁来红看着她的目光一天天地柔软起来。这天迟冉在给雁来红梳头。她一手托住雁来红的头发,一手在妆台上摸索着,却不想开错了屉子,没有找到想要的银钗,却看到了一个小巧的香炉和一把香匙。正想把屉子关上,从另一个屉子里找到妆奁,取出银钗时,雁来红开口了:“把它们也一并取出来吧。”
“是,小姐。”
迟冉将那两个物件取出,放在妆台上,复又将雁来红的长发盘起。瞅着雁来红的手在香炉上摩挲,有些出神的样子,迟冉问道:“小姐还会调香吗?”
雁来红答道:“我会一点。我的阿娘倒是好手,每每都会调出香丸送给她的手帕交,还有阿爹和我的房中。其他的哥哥妹妹们都没有。”
“夫人真是疼小姐呢。”
迟冉的语气有些羡慕,“我是因为村里闹灾荒,逃难才来到这儿的,阿爹阿娘都不在了。”
“可惜我的爹娘都还健在,我却回不了家了啊。”
雁来红自嘲的笑笑。“怎么会这样呢?”
“我犯了他们所谓的大错,被族中除名了。”
雁来红冷笑道。“不过,我从不后悔。”
与她刚刚的坚定语气不同的是,她接下来的一句话里的脆弱:“我只是有些内疚,我这个不肖女令二老蒙羞了。他们应该再也不想见我了吧。”
“怎么会呢,小姐,爹娘老了,最开心的就是儿孙能承欢膝下,小姐若是想家了,还是回去看看吧。”
“我不会回去的,回去就是在向族人低头。”
雁来红抚摸着自己食指内侧的刀茧,一字一句的说。“那我替小姐远远瞧瞧夫人如何?”
“迟冉,谢谢你。”
雁来红从妆台前站起身来,莞尔一笑。四迟冉在来明涯会之前就听说过,雁来红是那位公子跟前炽手可热的红人,公子待其素来亲厚。她看着公子每次在雁来红回来时遣人送来的古董字画、绫罗绸缎和胭脂水粉,心想传言果然非虚。这世间从来不缺纸醉金迷之地,“须尽欢”是其中翘楚。陈年好酒、珍玩字画、倾城美人、美味佳肴......那里一应俱全。迟冉在那里也算见过些大世面,明白公子送来的东西都是有价无市的,但雁来红从来都不为所动。她不冷不热的请送东西来的人向公子传达自己的谢意,然后就吩咐迟冉把它们都一一收起来,并没有多看几眼。但当公子亲手采了时令花卉送过来时,雁来红的脸上会有久违的笑容,一连几天心情都会很好。迟冉心想,所谓冰山美人大抵都是如此,喜怒都不轻易显露于人前,暗藏于心。自家小姐也并非因痴于武道而太上忘情。那年八月二十三日,迟冉从姑苏回来带来了一个消息:湛家的老妇人去世了。雁来红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亲手端来炭盆,默不作声的烧着纸钱。然后,就有泪水从她美丽的面孔上滑落。迟冉递上拭泪的手帕,雁来红没有接。只是示意她离开。迟冉转身离去,终究不放心,又蹑手蹑脚的回来了,躲在一旁。要是往常,她再如何小心,雁来红也能有所察觉,可今天并没有。她听到雁来红在自言自语:“阿娘,你在天有灵的话,就好好骂我一顿吧。”
“我在最疲惫的时候常常会想起江南的那处宅院,青砖黛瓦。那是我背弃的家。”
“我一直朝着他的方向奔跑,但偶尔也会有些恍惚。心里会很乱。或许,我是个软弱的人,很难彻底下定决心吧。”
“每个人做选择都会承受相应的代价吧。比如当年我在爱情和亲情之间选了爱情,今日就落得连阿娘您最后一面都见不了的下场,而他也没有彻底信任我,还是安排的有眼线,还是处处试探,偏偏还要逢场作戏。”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世上两情相悦的总是难求,我不过是那些人中的一个而已,也没有什么好伤心垂泪的。”
“这么一个傻女儿,是不是不可救药,您也不想见吧。”
“阿娘,您这辈子的养育之恩,我只好下辈子来还了。”
......后面的话,迟冉一句也听不清了,因为雁来红是哽咽着说的。迟冉自己也有些想哭,但她想起了某些事,还是忍住了。她走回屋子,又点了一炉香。虽然知道小姐今天晚上很可能就不是睡得浅而是失眠了,她还是希望能对雁来红有些帮助。五迟冉不识字,不会武功。但以武为尊。明涯会除公子之外的所有人都对她客客气气。因为她是雁来红身边唯一的贴身侍女,又很得器重。所有人都记得当一个新近得门主赏识的新贵,不知迟冉身份,只当是寻常婢女,竟然想要调戏她,结果被雁来红撞见后悻悻而去。然后没过几天,那人就疯了。大家都知道,只有雁来红敢对他动手,但没有一个人去指明真相。因为公子没有惩罚她,代表他也是默许的。既然如此,自己去只会成为雁来红的下一个目标。公子并不讨厌手下的人有些小脾气,相反,他很欢迎,只要不影响为他做事就行。因为越毫无破绽的人,他越不放心。雁来红是一个武痴,对内务与人情往来一概不管,全权交给迟冉,迟冉也处理的很妥帖。直到有一天,雁来红对迟冉说,想要为迟冉寻个好人家嫁出去。迟冉慌乱起来,她并不想离开:“小姐,是你将我从‘须尽欢’里买出来,让我不必再睡在柴棚里了,也不必在那些难伺候的客人间周旋,对迟冉有如再生之德,迟冉只求能终生伺候小姐。”
看着热泪盈眶的迟冉,雁来红无奈的答应了。她本想自己已深陷江湖,万一自己哪一天死了,明涯会的那些人也不会给迟冉好日子过。她最清楚那些人的嘴脸了。却不想如此,只好作罢。那自己就争取,再多活一些时日吧。六今天是个大晴天,迟冉将箱子里的妆花缎都拿出来洗了一遍,晾在院子里。望着蓝天白云下飘扬的妆花缎,迟冉觉得好看极了,打算挑一匹给小姐做身新衣服,毕竟上巳女儿节就要到了。“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迟冉,你听过这句诗没有?”
公子不知为何在雁来红外出时还会来这个院子,冷不防让迟冉吓了一跳。“回公子,奴婢不通诗书,让公子见笑了。”
迟冉恭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公子抬起了她的下巴:“哎呀,语气、声音、措辞都拿捏的恰到好处,不愧是闵溪训练出来的人啊。我也是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你挖出来的。”
他说话一如往常那样温柔,只是捏着她下巴的力度都快要将她的颌骨捏碎了。“公子这,这是做什么?奴婢不知公子何意。”
迟冉忍着痛,浑身都在颤抖。“山阿,这是你的代号吧。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一个无辜且无知的婢女呢,不过一直说谎可是要有惩罚的。”
公子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一挥,就有两个人出现,将她押往地牢。七是的,她的代号的确叫山阿,是闵溪门下雨知节的人,而雨知节,是明涯会的宿敌。她与雁来红的相遇就是策划好了的。她卧底在“须尽欢”里做茶水丫鬟,打听到雁来红每次来必点绍剧。《梁祝》《西厢记》《桃花扇》《杜十娘》《孔雀东南飞》《柳毅传书》《张羽煮海》《碧玉簪》......都被雁来红点过,听戏的时候雁来红的眼底是浓的化不开的愁绪。她料到,江南必定与雁来红有渊源。所以她在把茶点送到雁来红包间离开时,哼起《大九连环》。此曲是一首套曲,流行于江南苏州地区。由“码头调”、“满江红”、“六花六节调”、“鲜花调”、“湘江浪调”组成。训练有素的她控制的很好,声音既不大得刻意,也不小到让雁来红听不到。她还压下了自己眼底的恨意。她家住江南,因为发洪水只好来投奔这座北方古城里的姐姐家,只是还没到就听说已经被明涯会灭门了。连姐姐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都没有放过。当然她的这些底细都被雨知节巧妙地盖住了,雁来红也无法轻易查到。然后,她就顺利的接近了雁来红,只是她没想到,居然能直接进了明涯会。雁来红的青睐让她在明涯会中暗中行事变得方便了许多,也传递了不少情报,让明涯会的人死的更容易了。她如履薄冰的在明涯会行走,没有想到与雁来红的虚与委蛇竟然能看到她的真心相待,她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对一个明涯会的爪牙产生同情。所以当雁来红在给母亲烧纸钱倾诉时,她提醒自己还有大仇未报,把泪水忍了回去。当雁来红说要给她寻个好人家时,她说的话是假的,眼中的泪却是真心的。她不清楚雁来红知道自己是卧底后,会不会立刻歇斯底里的将自己撕成碎片。但她知道自己如果被下命令刺杀雁来红,有可能会下不了手。不,也许还是能下手的,只是她会把雁来红的骨灰带回江南安葬。她们都是回不了家的人,也曾经给过彼此真实的温暖,却终究还是陌路。八阳春三月,明涯会的地牢里还是没有一丝温暖。看到皮开肉绽还是不肯吐出一个字的迟冉,公子责问道:“你们怎么能这么粗鲁无礼地对待一个女孩子呢?”
零星的几盏灯火映照着他的脸,如同鬼火一般,让他好看的脸有些阴森可怖。“你是南方人,应该不耐寒吧。这里实在太过阴暗寒冷了。让我来想法子帮帮你吧。”
他附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来人,去提一桶开水来,给她兜头浇下来。我们明涯会一向优待下属,哪怕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细作,也会格外宽容的。”
他像是有些不忍心似的转身离开牢房,聆听着尖叫声和皮肉吸水的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