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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落花时节又逢君(1 / 1)

第一次见白狼是在摄政王府,白狼已经很大了,又如何会知道它小时候是什么模样?谢燕娘暗自好笑,却把小团子放在臂弯里,实在是爱不释手。小团子被抱得不舒服,想要挣扎着下地,被白狼一瞪,瑟缩着乖乖被谢燕娘搂着不放手。它一双碧绿的眼睛湿润了,嘤嘤,奶奶的眼神好可怕!谢燕娘也是后来才知道,阿碧居然是一匹母狼来着。若非鬼医送来的药,又找来一匹难得有雪狼血缘的公狼,只怕再也不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团子了。不管看几次,这些小团子都可爱得叫她欢喜。雪菱适时进来,禀报道:“郡主,长公主醒了。”

见她面露难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谢燕娘皱眉:“娘亲这是怎么了?”

“长公主把刚进的汤水都吐了出来,这会儿驸马爷正帮着喂些水……”却也喂不进去,雪菱陡然双眼红了。她的爹娘病重的时候,就是连水都喝不下。如此心善宽宏的长公主,也走到了这一步吗?谢燕娘一怔,手里的小团子趁机跳到了地上,蹭到了白狼的身边。白狼没理它,径直走了过去,脑袋在谢燕娘手背蹭了蹭。谢燕娘红着眼,抚了抚白狼柔软的毛发,知道它在无声地安慰自己。虽然这一天早就知道会到来,却没想到会这般快。她揉了揉眼,擦拭掉眼角的泪珠,免得等下叫长公主瞧见了反而会不高兴。“我这就去见见娘亲,”谢燕娘挣扎着下榻,却被阮景昕拦住了。“这时候,让驸马爷陪着长公主才是。反倒是慧珠,更需要有人安慰。”

阮景昕的话不错,谢燕娘赶去慧珠的院子,慧珠正在奶娘怀里哭得打嗝,显然已经哭了很久。看到谢燕娘,慧珠红着眼扑了过来,抽抽搭搭地问:“姐姐,他们都说娘亲快要不行了,真的吗?我要娘亲,娘亲怎能丢下我一个人?”

“怎会是一个人,慧珠你还有我。”

谢燕娘搂着她,轻轻拍打着慧珠的后背柔声安慰,又用帕子给她擦拭了一张小脸:“好了,快别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

慧珠乖顺地让她擦了脸,喝了口水缓了缓,这才不再哭了,仰着头,眼睛还是红彤彤的:“姐姐,娘亲真的要丢下我们去很远的地方吗?”

这话谢燕娘答不出来,她觉得一开口,或许自己也要忍不住哭起来。雪菱在一旁安慰道:“回小主子的话,长公主生病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说得自己都没了底气,长公主如今看着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却不忍心让慧珠知晓。慧珠还那么小,就要失去母亲,不知道该多伤心。谢燕娘好不容易收拾心情,低声道:“不管如何,即便娘亲不在,慧珠还有姐姐,还有爹爹,还有奶娘和很多。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可是一个个不在了,慧珠就要过得更好,才不会让娘亲担心。”

慧珠听得懵懵懂懂的,只知道不让长公主担心,便点了点小脑袋:“慧珠很听话的,肯定不会让娘亲担心。”

“好孩子,”谢燕娘抚了抚她头上小小的发髻,感叹慧珠实在乖巧懂事。她正搂着慧珠,哄着慧珠睡一会,就见一个亲卫慌慌张张地赶来:“郡主,不好了,长公主她……”正说着,亲卫哑然无声,突然看见了揉着眼醒来的慧珠,顿时懊恼。原本就想瞒着小主子,免得她伤心,如今倒好,一时慌乱把慧珠惊动了。慧珠瞪圆了眼,小手抓着谢燕娘的衣袖,很快眼睛里又储满了泪珠:“娘亲,娘亲怎么了?”

“没事的,别担心。”

谢燕娘知道留下慧珠在这里,反而让她更害怕,只得抱着慧珠向外走去:“我们这就去看看娘亲,你要乖乖的,别哭,不然娘亲会难过的。”

“娘亲……”慧珠喃喃说着,小手把眼泪擦掉,示意谢燕娘把她放下来:“我长大了,不能再让人抱了,自己走过去就行。”

“慧珠也懂事了,很好。”

谢燕娘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牵着慧珠的小手往长公主的院子去。驸马爷守在榻前,嘴角却含着笑意,眼底的伤感却怎么也掩饰不住。长公主的精神头还不错,看见慧珠,招手叫她到跟前来,想要抱着她上榻。慧珠拦了拦,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上榻,骄傲地道:“娘亲,我长大了,能自己上来的。”

“是,我的乖女儿真聪明。”

长公主毫不犹豫夸了她,倒叫慧珠不好意思了。她瞅着长公主面色红润,不想是病重的模样,但是刚才亲卫姐姐的话肯定不会说错,小手急忙抓着长公主的手不放。似乎一放手,长公主就要不见了。驸马爷对谢燕娘也招手道:“一起过来,我已经让人请了画师,正好把我们一家四口都画下来。”

谢燕娘顿时一怔,慧珠已经撒欢一样躲进长公主的怀里,乖乖坐好。她也是见过画师的,知道要正经端坐,才能画得好看。看着慧珠认真的小模样,长公主露出欣慰的笑容来。只可惜,她是没办法看着慧珠风光出嫁了。她牵着谢燕娘的手,低声嘱咐道:“我给慧珠准备的嫁妆就在后院,钥匙等会给你。以后几年,直到慧珠及笄前,只能劳烦你这个姐姐给她添妆了。”

谢燕娘反握着长公主的手,几乎要哭出来。长公主这像是交代遗言的话,实在让她的心口像针扎一样生疼。她强颜欢笑道:“娘亲说什么呢,妹妹的嫁妆,我自然要办得好好看看的。她是长公主的小女儿,又是摄政王王妃的嫡亲妹妹,嫁妆没个满满当当的一百六十抬,我可不依的。”

清楚谢燕娘有多疼爱这个妹妹,长公主满意地点头:“好在还有你,不然我可放心不下的。”

“娘亲别这么说,慧珠还等着以后出嫁,能带着出色的夫君给娘亲敬茶呢。”

谢燕娘忍不住打断她,不想再听见长公主遗憾的语气。长公主笑着摇头,想到慧珠以后长大,肯定也是美人胚子。若是能活到被敬茶的时候,她怎会不乐意?可惜快活的时日总是过得太快,转眼间自己便撑不下去了。这个身子骨实在不争气,长公主也无可奈何:“行了,都别哭丧着脸,我如今有两个烫贴乖巧的女儿,还有两个可爱的外孙,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看向驸马爷,又笑道:“你爹爹也在,我盼了多少年才能一家团聚。老天爷已经待我不薄了,好歹叫我享了福,这才让阎王爷把我收了去。”

闻言,谢燕娘心里沉甸甸的,扭着脸不肯让长公主看见自己眼角滚滚落下的泪珠。“好了,都笑笑,别等下画师的笔下全是一个个难看的脸。”

长公主拍了拍谢燕娘的手背,亲卫已经在外禀报,画师来了。画师是宫廷御笔,若非皇上亲自开口,自然不可能请到府上来。驸马爷郑重地给画师行礼,后者受宠若惊,连连避开:“驸马爷不必多礼,老夫自会使出浑身解数,把几位画得好好看看的。”

他心里也明白,长公主快不行了,这画也是最后的念想,自然是极为用心。画师让四人在榻前坐好,原本该是换个好看的地方,院子里的亭台楼阁当背景。只是长公主身子单薄,经不住劳顿不说,外头风大,吹一吹怕是要受不住的,便将就着在这里。飞快地打了轮廓,画师便让几人随意了。他在角落时不时抬头,记下几人的面容和动作,手上的动作不停。身后两个书童也是忙碌,一会递笔,一会准备清水,忙得脚不沾地。足足两个时辰,生怕惊扰了长公主休息,画师这才带着书童到隔壁的院落继续作画。明儿再过来看上一回,就已经差不多了。请了画师,长公主的心情不错。她拽着谢燕娘的手,又跟慧珠絮絮叨叨的,不外乎让她听姐姐的话,以后不准闹脾气,多看书写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鬼话不能听。慧珠连连点头,不管是否听明白,一概都先记下了。第二天开始,长公主的精神头却渐渐坏了起来。总是昏睡,清醒的时辰越来越少。付大夫摇头,只能让长公主清醒的时候含住参片,又或是服用一点汤药,让身上舒服一些。谢燕娘每次去都笑着,回来却抱着阮景昕痛哭一场。第二天早上让雪菱急急敷着冷帕子给眼睛消肿,又匆匆赶过去陪着长公主。宁可多陪一刻钟,谢燕娘都是愿意的。长公主清醒的时辰不多,她就一直在旁边守着,那就能多给长公主说说话,不至于让她寂寞。病榻前要是冷冷清清的,长公主不知道有多难过。长公主自然明白谢燕娘的用心,每回她睁眼,都能看见谢燕娘在榻前对着自己笑。真是难为了她,短短几天,谢燕娘更消瘦了,原本的衣裙宽大了不少,却没来得及裁剪新衣。不是来不及,而是压根就没留意到。脸色那么差,显然夜里也没睡好。长公主心疼地伸手抚了抚谢燕娘的小脸,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手臂几乎要抬不起来,便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低声道:“叫你爹爹过来,我有话要说。”

慧珠哭着睡下没多久,她也不想这个小女儿再看着自己死去。听着是一回事,亲眼看着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难免会伤透了心。小小年纪,长公主害怕慧珠会受不住。驸马爷很快赶来,看着长公主的样子,面露哀伤。长公主握着他的手,用满不在乎地语气道:“我以前还想着,你在奈何桥上等得太久了。如今却是我要先走一步,在奈何桥上等你的。”

听罢,驸马爷垂下眼帘,轻声道:“不如让你等太久的……”长公主一怔,还想要说什么,却陡然咳嗽起来。谢燕娘抚着她的后背,好歹让长公主顺了气。长公主张了张口,劝慰的话始终没说出口。她当年也想追随驸马而去,如今又如何能劝阻驸马,好好活着,等着寿终正寝的时候再来找自己?寿终正寝要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在没有她的往后,在这个充满两人回忆的府里,独自留下驸马爷来承受,实在太强人所难了。若是被留下的人是她,只怕长公主也会毫不犹豫地跟着驸马爷而去。长公主嘴角含着苦笑,驸马爷若是一走,留下两个孩子不知道该多伤心。谢燕娘还有阮景昕在,那么慧珠呢?她的目光落在谢燕娘的身上,又是欣慰又是感伤。自己一走,或许最难过的会是谢燕娘,她却还得顾虑着慧珠,安慰着这个妹妹,来不及自己多伤心。长公主想到自己和驸马的任性,禁不住满心的内疚。她捏了捏驸马爷的手,就像是当初是小女孩的时候,这是属于两人的暗号。驸马爷握紧长公主的手,看着她微笑地合上眼,掌心里的柔荑软软地落下,再没了声息。他胸口一疼,嘴角猛地溢出一丝鲜血来。驸马爷不由庆幸,到了最后先走的是长公主,没瞧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谢燕娘面露错愕,双眼还含着泪,手忙脚乱地扶着驸马爷:“爹爹先去歇息,我等会就帮娘亲梳妆。”

“不着急,先去请摄政王过来,我有话想单独跟他说。”

她见驸马爷始终没放开长公主的手,知道爹爹是想多陪娘亲一会,便悄声退了出去。阮景昕很快过来了,榻上已经扯下了帐子,没露出分毫。驸马爷的嘴角还沾着一丝血迹,浑不在意地伸手一抹:“你也看出来了,我也快撑不住了。早些年受的伤势,虽说有鬼医精心调理着,服下了不少灵丹妙药,但是却不可能恢复到以前。身子骨渐渐走下坡路,我便让付大夫配了虎狼之药。”

他又摆摆手道:“不必责怪付大夫,此事是我逼着他做的,还让付大夫严守秘密。我不想让长公主担心,更不愿秋娘忧心……”顿了顿,驸马爷了然的眼神看了过来:“你跟我说实话,秋娘不是我的孩子对吗?”

阮景昕沉默了一会,微不可见地轻轻点头。驸马爷如释重负,没有怪责,没有怨恨,反而是释然:“谢谢你一直严守这个秘密,秋娘也是不知情的是吗?”

“是的,此事除了我,如今就只有驸马爷知道了。”

阮景昕不想瞒着他,直接答道。“很好,没必要告诉秋娘,徒增烦恼。这些年秋娘很孝顺,对长公主和我都极好。即便不是嫡亲女儿,我也早就当她是亲生女儿一般看待了。”

驸马爷想到长公主因为谢燕娘的到来越发多的笑容,便满目温柔。“若非秋娘在,长公主也不会等到我回来,我该感谢她才是。”

说罢,驸马爷狠狠咳嗽了几声,捂着嘴,鲜血从指缝中流落,面色变得灰白:“我的时辰不多了,以后秋娘就拜托你了,该是时候下去,免得让长公主久等了。”

长公主等了他这么多年,驸马爷哪里舍得她在奈何桥上再苦苦等着?驸马爷温柔的目光落在床榻上,笑着道:“把我们夫妻二人同葬一墓,免得到了九泉之下,我去找不到长公主。”

“……好,”阮景昕看着驸马爷,郑重地答应下来。若是他,百年之后也会希望能跟谢燕娘葬在一起。驸马爷更甚,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交代了后事,驸马爷松了口气,站起来蹒跚着走到榻前,缓缓躺了下去。半晌,他便再无声息。阮景昕退了出去,面色沉重地对守在外面的谢燕娘道:“驸马爷……也去了。”

谢燕娘震惊地后退两步,伸手捂着脸痛哭起来。她没想到短短一刻钟,驸马爷也随着长公主去了。阮景昕上前搂着谢燕娘瘦削的肩头,让她埋在自己的肩窝里,尽情地把心底的苦痛哭出来。直到她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阮景昕这才抚着谢燕娘的后背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对岳父大人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驸马爷舍不得长公主受苦,更不愿意她在九泉之下再孤孤单单的。让长公主受了那么多的苦痛,行尸走肉般苦等了十几年,他哪里会叫长公主在奈何桥上再苦等一回?“岳父大人的身体因为早年的伤痛,虽然好不容易活过来了,底子却全毁了,能活到如今,已经是大幸。”

阮景昕柔声安慰着谢燕娘,生怕她沉浸在伤痛里不能自拔。谢燕娘低头擦干泪珠,想到长公主能够跟驸马爷在一起走,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孤单单的,也并非坏事。驸马爷怕是苦撑着很久,独自承受着痛苦,也不想走在长公主的前面。都说先走的人更幸福,不然看着深爱的人死在跟前,长公主又如何受得了?“我明白的,爹娘是想一起下葬,也葬在一处。”

谢燕娘长长地吁了口气,忍不住握紧了阮景昕的手:“若是以后……我们也葬在一起。”

“好,”阮景昕反手握住她的柔荑,郑重地应了下来。这一辈子,还是下一辈子,他们都会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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