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见她盘起秀发,露出玉白的耳垂,忍不住要去逗她,被她伸指戳在胸口:“出门前先换张脸!”
从镜中看到他面色怏怏,于是嗔道,“你就做个安静的美男子,不行么?”
和他出门亚力山大啊,她还想好好逛一逛庙会的。 长天拗不过她,只好叹了口气,略施神通,好好一张俊颜就变得平凡无奇的年轻男子模样,眼中的神光也收摄起来,旁人看来只会觉得温润有光罢了,她却瞧得眉开眼笑。 “出发,逛庙会去!”
##### 他们才离开桐棱小筑,外头的踩街巡行活动已经结束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儿,还有本地独有的香粉气息。这标志着庙会正式开始。 松江城以制香粉闻名,每年就有三次祭拜“香祖”的庆典,其中又以大年初二的庙会最为隆重。 她挽着长天的手,笑得心满意足。这家伙换了一张普通人的面孔,不再给她惹麻烦了。自己守住的东西终于没人觊觎,这感觉真是爽透了。 过去几天以来,她的神经粗壮了许多,刚开始有女子对长天虎视眈眈,她还像母鸡护住小鸡一样跳出来,后来见多不怪,基本就麻木了,只由他自己解决。 这大冰块只要一眼扫过去,再附送一句“滚”,对方多半就抖抖嗦嗦地软脚了。此时她只需要蹲在一边默默吐槽就可以了:这男人看着俊美,其实是白天正人君子,夜里衣冠禽兽,根本不是好人。 庙会果然是人山人海,主街又不宽敞,她和长天只能顺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动。凡人们在初一走家串门子,初二就可以出来逛街游庙会了。她在华夏也只听说过几个大型庙会的名头,还从来没有亲临,此时欢喜得双颊都红了,先是逛了逛据说是特地从三百里之外请来匠人师傅砌起来的冰雕、雪雕,又拉着自家男人在小摊小贩那里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小东西,然后就跟到庙前临时搭好的戏台子下面看社戏。 社戏是庙会最重要的内容之一,不过开演之前要在庙前空地上先放上一大盆火炭,让人们从炭上跳过去,这称为“跳火盆”,相传有祛秽祛邪的效果——华夏也有这个传统,不过人们都选在除夕下午来跳——然后是上演一段儿“吉庆礼”,俗称“扮仙”,目的在于招财祈福。随后才是一场折子戏、一场皮影戏,演出的内容都是很传统的佳人才子戏码,也有仙人啊,仙妖啊相恋的段子。 她起先兴致勃勃,后来发觉身边没了声音,担心长天呆得百无聊赖。她转头看他,长天原本双目微阖,感受到她的目光就垂首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居然没有半点不耐。他的确对这些凡人的活动不感兴趣,不过谁让他对她感兴趣?未来的日子倍加艰难,现在就该让她尽情玩耍才好。 他现在虽然外貌平平,这一眼中,却有道不尽的温柔、怜惜和爱慕之意。长天鲜少有这样真情流露的时候,她看得既清楚又明白,禁不住心头鹿撞,微微低下头去,红晕却悄悄没过了耳根。 这般娇羞的模样,当真是风情难言,冶艳不可方物。她原本生得玲珑秀美,又傍在一个相貌普通的男子身边,此刻作出这般小儿女之态,不知道看直了周围多少男人的眼睛,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暗骂暴殄天物、明珠投暗,长天也接收到来自同性的杀气。 他却不喜别人觊觎自己的东西,见状脸色一沉,眼看台上的戏也演到尾声,于是将她拉了起来,揽在怀中转身便走。 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众多盯向她的目光。 顺着庙会后头走过去,就是一溜儿的长长市集。虽说天寒地冻,人流量却很大,还是有许多摊贩顶风作买卖,卖糖果的、炮仗的、相思灯的,还有许多卖煎饼果子、碗粉干馍,都是在路边搭起厚厚的牛皮窝棚子替客人挡挡风。这里头有炭火盆子供暖,天儿冷,许多人躲进去一边跺脚一边吃着手上的热食暖暖身子,然后继续游逛。 她也凑趣,买了一碗打糕来吃。这东西遇了冷就凝住,所以她站在篷里吃东西的人很多。卖这小食的是个年轻男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穿一身粗布衣裳,递打糕给她时,手腕上露出一根细细的红绳。 “这是?”
宁小闲眼睛很尖,盯住不放。 小贩瞄了身边忙碌的妻子一眼,赶紧笑道:“庙里求的,求的。”
她长长哦了一声,拖着长天走了出去。 他看她面上带着几分鄙夷,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那男子腕上的红绳,系的是鸳鸯同心结。”
她嘟着嘴道,“哪个庙里会织这样的结子给人?这分明又是个渣男,背着老婆在外头偷吃!”
想到小贩的妻子背上还趴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娃娃,她一下子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见她满脸愤愤不平,长天不由得失笑,伸手抚了抚她的顶发。 她和长天前往的方向,是一棵巨大的、六人合抱的金欢树,原本树冠都应该是遮天蔽日的,不过现在刚到春季,枝叶落尽,只余光秃秃的树桠。这样一来,树上挂着的红符就更加显眼了。 香祖庙出售各式祈福符,平安符五文钱一枚,招财符十文钱一枚,消灾符要十五文钱,惟有她买的这种鸳鸯符,得五十文钱才得一对儿呢。偏偏买这种符的年轻男女又是最多,看来无论在哪个时空,情侣的生意果然都是最好做的。 她拿到这对鸳鸯符,才知道贵的是材料。这其实是用红绢带相连的一对儿小铜铃铛,但是下不开口,里面各藏一张红纸片儿。情侣将各自姓名写在上头,封入铃铛,再挂到金欢树上去。 这种大路货,制工其实一点儿也不精细,不过她图的也是个心意和热闹罢了。 “你来,我的字没有你好看呢。”
她笑吟吟地将铃铛递给他。 堂堂合道期了,居然还信这个!长天无奈地伸手一拂,两张红纸上就添上了两人的名字。她将纸条子仔细折好,塞进铃铛里。 树下站着一名小庙祝,正帮人们将各式符咒挂到树上去。他身边排起了长龙,长天自然没那个耐性跟着去排队,当即取过这副铃铛握在手里再摊开,掌中已经空空如也。 “挂在哪儿了?”
她举目四望,树上到处都是铃铛,哪一只是她家的? 长天朝东方呶了呶嘴。在金欢树最粗壮的一根树枝上,立刻有一副铃铛无风自动,引来众人举目。 “好位置。”
她开心地握紧他的手,“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啦!”
出了庙宇,两人又玩耍好一会儿,宁小闲才恋恋不舍跟着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 长天明白她在叹什么气,嘴角弯起,但还是道:“你的假期取消了,明天起要重新练习功课。”
“抗议!”
她气得一蹦三尺高:“你怎能出尔反尔?”
“明天都大年初三了,你这好日子也过得太久。既是修道,就要日日精进……” 她嘟着嘴,只敢在肚子里腹诽:“好日子可不都被你占走了?”
这三天,他让她闲着了么?也不知道谁才过得惬意呢! 不忍她怏怏不乐,长天终于还是任她继续游逛庙会。她本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很快又拖着他去看杂耍了。 凡人这些粗浅的把式,看在两人眼里自然是漏洞百出。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随大流鼓掌,女人真是好难读懂的生物。 幸好她看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趣,并且终于决定尽兴而归。 现在,她正和这里的众多女子一样,买了糖梨膏拿在手里,边走边啃。所谓“糖梨膏”,其实就是冰糖葫芦儿,松江城里卖这玩意儿的,当真是用山楂串成,外面裹上一层麦芽糖稀。见着冷风后,糖稀迅速变硬,吃起来又酸又甜,咬在嘴巴里咔嚓作响,是孩童和女孩喜欢的小食。 “来一个?”
她不顾长天抗拒的眼神,将冰糖葫芦儿送到他嘴边,笑得那叫一个殷勤,“反正你变脸了,谁也认不出你,不要在乎面子问题嘛!”
他瞪了她一眼,终于还是不忍拂她的好意,咬了一口。 此时却有一声轻咳在附近响起,随后有人笑道:“二位过得好生惬意。”
声音淙淙如石上泉,悦耳清朗。 两人已经走出了庙会的队伍,这一声咳嗽就好生突兀,尤其这个嗓音对她来说,又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家伙居然敢出现在这里!她吓了一跳,正含在嘴里的山楂顿时卡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一时咳得惊天动地。 长天将她揽入怀中,宽袖盖住她的面庞,右手在她背后轻轻一拍。 他用力奇巧,只这么一下,罪魁祸首就乖乖跑出来了。 哎呀,得救了!她这才拍拍胸口,此时耳边却传来长天低沉的声音:“见到他,你就这般激动?”
“没呢,我连他的脸都没见着好么!”
他这话说得好阴森,宁小闲毫不犹豫地传音辩解。 长天怒哼了一声,转过头去,阴沉地盯住那人。 此人凤眼红眸、银发皂衣,面容昳丽尤要胜过她所见过的绝色美人,此刻红唇微启,这一缕笑意,可称倾国倾城。他这般负着手随意站在三丈开外,就显说不尽的俊秀倜傥,引得附近女子俱都侧目。 汨罗! 同样是黑衣,同样是天生的衣架子,他和长天却能穿出截然不同的味道和气质来。 他这一微笑,左边儿一个盯他盯得目不转睛的妹纸,砰然一声直接撞到前方的小树上。 这画面太喜感,宁小闲哧地一下笑出声来。 汨罗闻声,目光立刻移到她身上,再不离开。 三年不见了。那目光中的渴切、喜悦、宽慰和心疼,一时之间纷繁复杂,她也辨不出那许多难言的情绪了,他却表露得张扬而无顾忌,令她面上灼灼,不自觉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 长天自然也看在眼里,却踏前一步,正好阻断了汨罗望向她的眼神。此时已到申时(下午三点),他身材高大,便只这么一站,就将宁小闲全隐在他背后的阴影之中了。他淡淡道:“汨罗府主,好久不见。”
声音中正,如无波的古井,听不出半点情绪。宁小闲熟知他脾气,却知道这是他大怒之时的标志,不由得有几分担心。 汨罗拱手作礼,微笑道:“撼天神君,来了松江城怎不知会一声,也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长天改容的神通瞒得了凡人,自然瞒不过同为大妖怪的汨罗。 长天微微一哂:“哪敢劳动府主大驾?”
宁小闲悄悄后退了两步,只觉得这两人身上气机交锋,格格不入,居然隐隐将她排除在外。这是怎么回事?她迷惑地眨了眨眼,大过年的,汨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不知道,长天此时正传音给汨罗道:“你千里迢迢就为送死而来?”
再无须掩饰,他的声音里有说不尽的阴寒杀气。 汨罗的血眸毫不避让地直视过来:“你怎会在她面前杀我?”
长天的面色更阴沉了。他们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要长天当着她的面杀掉汨罗,恐怕她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幕,届时长天要再花费多少力气才能让她释怀? 他唇边挑起一抹讽刺的笑意:“你只会躲在女人背后,拿她当挡箭牌么?”
汨罗瞳孔骤缩,面色只是微变,就反唇相讥:“一直躲在她身后,让她抛头露面、力战而死的,却不知又是谁?”
此事始终就是长天心中的锐刺。这话太过恶毒,长天怒极,嘴角却反而扬起:“好,好得很。你这是自寻死路。”
眸中金光亮起,微微往前跨了一步,周身气势就全变了。 他陪宁小闲出门,一直就是敛息闭气,形同凡人。此时一朝放开,就如猛虎下山,山洪破闸,百丈之内风云雷动,以他为中心,气机搅动如漩涡,直似要把所有人都拖入其中。 此时不要说是宁小闲和汨罗了,就是周边的凡人也能看到他身后形成的巨大的巴蛇虚影。不过此时还能站立的凡人,又能剩下几个?香祖庙前突发异象,有莫名的神威降临,人人心头颤栗不已,膝腿酸软。 不过两三个呼吸间,所有凡人忽啦啦全部跪倒,以头点地,都以为是香祖显灵了。 汨罗神色如常,心中却是吃惊。这头神兽自脱困以来虽然声势浩大,但亲自出手的次数却不多,他每次都收集了资料,连同上古记载了巴蛇的卷宗一起研读。可是撼天神君的名气虽大,相关的资料却少,汨罗始终也没有探明他的道行到底有多深厚。 宁小闲到底放出了个什么怪物? 汨罗面上浅笑,却不害怕对方骤然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