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佛土者,则非庄严,是名庄严……”窥一眼,戒尘依旧心无旁骛地阖眼聆听,我背诵《金刚经》是为了接近他。当下接近他好难,他身边有大师兄,我身边有荣少,好不容易等到二太离去,大师兄也出去办事,我进来坐下,假意背诵,实则想跟他说上话,一句就好,当然,等一下肯定会耍赖,一句,定然不够。“你考虑得如何?”
与他面朝相反方向,侧身端坐,目光流转,情意摊开,我爱得透彻,不遮不掩,不畏不惧。听到不是经文,他缓慢地睁开眼,心神一触,不定,良久,彼此都归于沉默。我穿着舒软宽松的长毛衫,长衫轻便,衣袖略宽,东西藏在里面,不易被发现。我藏着什么,断然藏不住心头的情事。我面朝的方向,正对窗台。和煦的光,慵懒的风。红尘多缥缈,世情自难忘。“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手指碰到衣袖里面的一串佛珠,我一边背诵,一边拨乱佛珠。心境不稳,妖孽重生,疯魔的情,在心底结成网,网住你我,逃不脱却苦苦挣扎。想留,不敢开口,忍得有点扭曲了。他屏气凝神,着一眼,置于万劫不复。暗探他已起念。我将佛珠从衣袖抽出,跟了他七年的佛珠,被我占有。我的指尖触摸过每一颗,饱满的佛珠,似他无情的心,如磐石坚硬。若非多情,怎能无情。“须菩提,譬如有人,身如须弥山王,于意云何?是身为大不?须菩提言,甚大,世尊。何以故?佛说非身,是名大身……”戒尘接了我要背诵下去的经文,他加快了拨动佛珠的速度,心不静,意不纯。我的手,缠绕佛珠,一圈又一圈,直到满手都是佛珠,紧贴我酡红脸颊,轻抚,又亲吻。他意念动荡,身心俱疲。“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顿时,目眩神迷。我旋身扑上去,抓住他的手,止住他拨乱佛珠的心。“我们一起走,一起逃……”昂头凝望,他垂目,窗下房内,静谧无声,忽闻轻微的喘息,我的眼神把他纠缠起来,软语哀求在他耳畔萦绕。我早已心乱如麻,如何拯救他的意乱情迷。“师弟。我刚才听二太说,你找了律师处理……”人未到,声先夺人。好在隔了一层屏风,足以掩盖罪恶。绕过屏风进来禅房,戒谌大师兄见了我,一怔,又道,“荣太太,您也在。”
“是的,多有打扰了。”
我坐回蒲团,端着身,一切风卷云涌,掩于平静。“不知荣太太……”“答应过戒尘师父,将《金刚经》背诵下来,遇到不理解的地方,还望大师能够解析。时不我待,不能再拖了。”
说话间,眼一瞥,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突然的失落。诡秘的煎熬,在我俩之间沸腾。“师弟,你可要耐心地讲经,不过荣太太,你放心好了,我师弟的佛学修为绝对能够答疑解惑。”
戒谌大师不明实情,骗了他,实属无奈,也不得不骗着,总不能跟他坦白了我的心思,我要的,不是佛经,是你三师弟。头一侧,瞪一眼戒尘,无声胜有声,问他,我们一起走,一起逃离,可否?“荣太太背诵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戒尘提醒我,他修长的手指轻撩了佛珠,我的心,随他拨乱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叨叨思索,心一沉,深不见底。“荣太太可否明白此句含义。”
戒尘将佛珠缠在手腕处,立掌合十,淡漠地说,“六祖慧能大师曾经说过,住色生心,即是妄念。不住色生心,即是真智。妄念生则暗。真智照则明。明即烦恼不生,暗则六尘竞起。”
“妄念?哼,这算不算,你的回答?”
我斜睨戒尘,字句在牙缝中生了根。他正襟危坐,思量片刻,应答我,“荣太太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妄念之祸。真智则明,明心见性。”
“须菩提……须菩提言……是故须菩提……”泪眼在胸中厮杀,杀灭妄念,如同千刀绞万刃刺。菩提度相思,情苦,不堪言。“荣太太真是用心,背诵经文到情真意切。”
戒谌大师在一旁书架整理经书,不料见着我背诵时潸然,由衷地叹喟,钦佩地点了点头。妄念生灭,转瞬即逝。一盏明灯,再无觅处。我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抱有侥幸,哪怕一丁点儿的侥幸,我只想跟他在一起,陪伴他修行。可是他不要,他带不走我,我也留不住他。袖筒里,不仅仅只是他的佛珠。最后一次,最后一件,僧袍被师叔祖捷足先登,古埙又被荣少抢走,这回,我耗时两天,以画相赠,但求他,不要忘了我。相思为笔,情动为墨,离别突袭而来,孤寂是画魂,一卷成痴,将自己跃然画纸上。垂着手,暗中将画卷塞给他,戒尘的身子一僵,偷偷地低着头,瞅见我将画卷藏在僧袍下面,而后抬眼看着他,脉脉不得语。“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大师兄没有听到我继续背诵,便自顾自地提点,“荣太太,这句话之后,你……”“如来不以具足相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我望定戒尘,他也凝住了眼。温柔的光,奢侈地抚触我的四肢百骸,拂拭蒙尘的心,得见明净。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贫僧不是害怕地狱,只是作为佛门弟子,一生修行,学研佛法,严谨遵守戒律是绝对的重要,这种意义深刻且不能怠惰。”
“戒尘,你知道仓央嘉措吗?”
“当然。”
“你知道什么是‘不负如来不负卿’吗?”
终作罢。这一刻,我必定比如来重要,只是,他选择了,成全世情。“我将股份赠与荣少。”
戒尘寂寞傲然,坚定地说,“但愿最后能助他一臂之力。”
“这样一来,关系就彻底撇清了,不是吗?”
我噙起一笑,扭头眺望窗外,“不会有人再阻止你修行,孑然一身,自由自在。”
“阿弥陀佛。”
“冬冬。”
一回来,听说我在三楼,荣少火急火燎地赶上来,他说过,不能让我和戒尘单独在一起,男人比女人还要敏感,当匆忙赶来时,见着大师兄也在房内,荣少稍稍吁了一口气,尴尬地走上前,随即坐在戒尘身边的坐垫上。“我听二太说,你找律师已经写好了赠与协议?”
荣少瞟一眼我,我闪开眼神,轻颦忧思。“阿弥陀佛,师弟,荣少,贫僧暂且回避,先下楼整理行囊。”
说完,大师兄便退出禅房离开了,真是识趣的僧人,更不愿涉足红尘之事。“有劳师兄。”
荣少抿着嘴,若有所思地打量戒尘,他心有想法,变得顾前怕后,“什么时候启程?”
“明日。”
“啊?”
我和荣少不约而同地惊诧,不是说小年夜之后再离开?小年夜是后天,怎么算都应该还能多呆两天,走这么急,所为哪般。“可是酒席什么的,都已经预定好,你突然走这么急,四太心里怎么想?”
“已经跟母亲和二太讲明理由,无须担心酒席的问题。”
戒尘冷静地解释,我发现,他做事也不喜欢给人明示或者应有的交代,从来都是决定后,做了,而我们只能接受,“我听二太说,你们计划好一鼓作气拿下荣氏,从大小姐手中夺来实权。”
“所以才需要四房的帮忙。”
“四太的股份,我不便插手,但我名下所有股份已然赠与,文件早已委托宫律师拟定。”
戒尘根本不想要荣庄的一分一毫,他持有的股份可以说与荣诗妍不分上下,倘若他全数赠与荣少,加上荣少本身也有部分,对了,我还有继承外婆的微薄的股份,此时还能派上用场。这一战,胜券在握。“小叔叔,多谢你,我不会让你失望。”
说归说,荣少又动手动脚,他跪坐俯身,仰头又看着我,那眼神,彷如捕捉猎物的猎人一般犀利,我自知不妙,脱身未果被他捉住我的手,将我拉至胸前,“无论是荣庄,还是冬冬,我都会拼尽全力,用尽一生来守护。”
“荣少,你搞什么鬼,注意点……嗯嗯……”荣少疯了,宣夺主权似地,在我挣扎的同时,猛地捧住我的脸,当着戒尘的面,吻住我的嘴唇。我想咬他,可是害怕张开嘴,不能让别的男人的味道占据我的舌尖,我尝过戒尘的味道,再无心思眷恋其他。“嚯嚯——”荣少想要什么结果?他幼稚的行为应该得到什么回应?戒尘骤然起身,袖袍一拂,头也不回地离开禅房。眼不见为净,他不看,心不念,不生不灭,无欲无谓。我的眼神随他绕过屏风,等到看不见戒尘,于是不顾形象,一只手抓住男人的下半身要害,把心一横,用力一捏。“嗷——”荣少痛得趴在地上,五官扭作一团,“你要谋杀亲夫吗?”
“谋杀你,我要坐牢。”
我吸了吸鼻子,义愤填膺,“我这是要让你断子绝孙,还看你敢不敢动我。”
“你早晚都是我的,戒尘明天就走了,再也不会回来荣庄,你能不能看清事实,你个傻姑娘,你根本就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荣少痛得挪动身子,被他这么一激,我心恍然,失魂落魄地瘫坐地上。倏忽,余光一惊,我爬到矮桌一侧,偷窥戒尘坐过的蒲团,分明藏匿僧袍下的画卷,此时却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