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风寒细雨。天还没来得及透亮，云层苍茫，草木颤瑟惺忪。荣庄的人，相送不言一语。四太止泪坚强，戒尘上前拜了再拜，秀目俊颜，在四太眼中模糊，她不舍，兀自恸切。时光回溯，二十多年前，四太割舍稚子，已然痛不欲生。阔别二十年，再相聚，时间虽少，却也分秒含情。彼时，戒尘安坐菩提树下，四太站在落梵居的花圃中偷看，慈母的辛酸，佛祖不明，却令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这般折磨。“天冷，你又不肯晚些出发。”
四太噙着泪，手指将僧袍拉了又拉，试图将胸口的位置护好，免得着凉，不能让风欺了她儿。“阿弥陀佛。母亲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戒尘合十垂首，回礼道别。“寺里的环境不是很好，你让你师父，多给你添置一床被褥……”四太掩面哽咽，二太上来劝说，眼眶是红了，没见着眼泪。“我们荣庄，每年都给寺里不少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见改善一下寺院的环境。”
荣三有些忿然，她的心情与四太相似，心疼弟弟，是本能。“我今年会亲自监督这笔钱。”
荣少话中有话，好像知道了什么，但他没继续往下说。戒尘望向他，两人相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这叔侄，到底也是血浓于水，在某些事情上面，心境相通。“叔祖。”
萌萌抱着紫陌，立于人群之后，小姑娘的手里拿着一张画像，她画的戒尘，用心之作，无与伦比。喊一声，她便从萌萌手中跳下来，小小的身体，装载着深深的情意，她走到戒尘跟前，昂起小脑袋，递上自己的画作，“叔祖要记得紫陌，不能忘了紫陌。”
我心一惊，没料到这丫头竟然与自己想法雷同，连做法都相似。仿佛一切被人看透，不由自主地红了脸。戒谌大师兄，带着草帽，立定前院，背着的行囊，几乎要压垮了他的高度，他手里提着戒尘的行囊，静等师弟与红尘了断。昨晚，一夜不寐。怎能睡得着？心里念着想着，全都是他，只因身不由己，被荣少看住，夜里完全没有机会再与他相聚，不过，戒尘也不敢再触碰红尘，他去意已决，毫不动容。转过面来，他凝睇我，半分情，仓皇地堕入轮回。若有来生……不，我不要来生，来生太久，此生，我爱你。天地为鉴，忘川不能阻我执，三生不能刻我情，我与你，相见，爱相知。“阿弥陀佛。”
他将佛珠戴在身上，微妙间，右手捻了捻左手袖袍，我眼尖，觑见画卷的一角，心念一起，泪雨欲下。“保重。”
他离身，步履矫健，我踩踏一空，晃着身，下台阶，低回撕裂般地呐喊，“戒尘。”
“冬冬？”
身边荣少，手一挥，将我拽住。雨落如花，浸湿衣襟，如同我泪，侵入心魂。大师兄将行囊递给戒尘，他一抬手，熟练地背上，决然地与红尘道别了。“呜呜……”四太倒入二太怀中啜泣。我无声凝噎，回头求道：“放我去，求你。”
“不行。”
荣少盛怒，蹙眉咬着牙，沉声警告，“这里这么多人，你想想，你自己好好地想想。”
雨蒙蒙，心黯黯。再相望，他的身影渐渐袅袅地没入迷雾中，再不见，终不见，此生不见……“四太。”
此番离别，在四太的眩晕中告落。悲从心来，四太身体扛不住，三三两两的几人抹泪后警醒，马上将她抬回了房间。冬雨后，新芽在枝头妖娆，紫陌见过的那花苞，似似乎乎地开始绽放。杏林园，顾名思义，杏花为园。红杏多情空余恨，待到花开落满园。戒尘走后，南方的春，也要来了。今年比往年缠绵，杏花来得早了些。冷空飘散花瓣片片，如雪絮纷纷。我站在花圃院子里，不肯离去，我不怕身冷，因为心更冷。当我还在情爱中挣扎纠结之时，戒尘用他的观照之智，大爱之情，越过泥沼，度他此生的劫。“……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面朝东方，他离去的方向。阴云被阳光吸收，正以悠远的波长，投射在寒冬的菩提树上，执着的生命，蠢蠢欲动，我合掌念《心经》，彷如随他踏上旅程，心的归期，与他同在。那是一段非常平静的日子。我没有哭泣，一滴泪都没有流过，戒尘说，他喜欢我笑，不喜欢看我流泪，所以我不哭了，我笑，我对人笑容满面，正值过年，喜庆的节日，我笑得更加开怀。他走后两天，我在父亲家中吃了小年饭，一家人和和睦睦，难得聚在一起，萌萌最开心了，她喜欢热闹，她和以寻的关系得到改善，两人还会缩在角落低声密语。“来来来，都笑起来。”
“快点，萌萌，别赶不上了。”
“大家跟我一起念，茄子……”“咔嚓。”
照片记录了我们的美好，突然发现，相机是个好东西，留下美好的瞬间，哪怕有一天，我忘了所有，但还有照片为凭。只可惜，我和他，始终没有一张照片。“上次那套旗袍，我看着也不错，好像是冬冬改良过。”
“我的手艺不行了，真的是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绘姐，其实我以为你会把小宝宝带出来。”
小离很会泡茶，她甘心情愿地服侍我们。“最近这两天又冷了，宝宝出门不方便。”
岑绘说得最多就是育儿经，我看小离稍稍有点心动了，很期待琛哥求婚，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年前，我怕我无聊，约上几个朋友喝茶。小离和绘姐本就相熟，她们聊得开心，我在一旁发呆，偶尔插上一两句，证明我还在。笑着扭头，眼神不经意间瞟向窗外，瞅见车站处，有一男子，穿僧服经过，刹那间，我来不及多想，霍地站起来，吓得小离和绘姐愣住。我冲出门，街边等我的张彬，见我冲出门。我跑到车站，他也跑到车站。“孙少奶奶，你找什么？”
“我，我……”回身张望，着海青僧服的男人一闪而过，难道是我眼花了？“要不要我帮你找？”
张彬很紧张，他的任务，就是看管我。“我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找什么，我找水中月镜中花，苦笑地挥了挥手，转身准备返回茶舍，不料希望又显，我见到僧服背影，推开张彬，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他引诱了我，我像是犯瘾的瘾君子，见着毒蛊，两眼发光，再无理智。“戒尘。”
我拽住僧袍，男子转身低眉问道，“施主，有事吗？”
他不是，他不是我日思夜想的男人，他不是，然而他为何不是，为何就不是我想见的人。“孙少奶奶，你找他有事吗？”
我摇了摇头，失落地放手，“对不起，大师，多有得罪了。”
“阿弥陀佛。”
僧人行礼后离去，很快，消失在红尘。我抬头望空，温暖的阳光洗涤我的伤痕，我突然想念，笑得格外无力，他走后的空虚，一点一滴地吞噬自己，我不敢面对我的心，我用笑容打败孤独，每天都在与自己斗争，我希望我可以疲惫，因为累了，我才能入梦。“孙少奶奶，外面冷，我们回去吧。”
张彬上前唤醒我，我差点入梦了，惊醒后，我随同张彬上了车，行驶到一半，我才想起，我的包还落在茶舍，真是糊涂虫，之后我找张彬借了手机，我给小离打了个电话，不管怎么说，把朋友扔在一旁实在是过意不去，电话中解释清楚，她们表示理解，也约好年后再聚。“你这手机怎么挂断啊。”
我对电子设备一向很笨拙。“我这个手机的屏幕有点问题了，可能滑动的时候有点不灵便，多试几下就好。”
“你也真是节省，荣少刻薄你了吗？没钱换手机？”
我试了两下，好不容易成功，可是又不小心点进去最近通话的名单，倒也不是故意，只是有几个手机号码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窜号码看着挺眼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怎么了？还不行吗？”
张彬掌着方向盘，关心地问，“要不我自己来挂断吧，说不定对方已经挂断了。”
“嗯，挂断了。”
我将手机还给了张彬，心事重重地看他一眼。“那孙少奶奶的提包怎么办？需不需要我改天帮忙拿回来？”
“不用了，小离明天会亲自送来荣庄。”
我通过反光镜，看到了张彬的脸，本本分分的一个中年男人，我记得周公说过，张彬的父亲就是荣爷爷的专车司机，退休后，张彬子承父业，这才成为了荣少的司机。“那好，用得着我的地方，孙少奶奶尽管开口。”
我含笑点头，思绪有点混乱，又有点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