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宛恬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陆灏临始终不发一言,就这么静静地斜靠在她身上,眉目间一片清漠,也不知在想什么。纪宛恬一直没得到他的回应,歪了歪头,盯着他的表情端详了一会儿,斟酌着道:“其实……那天的事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还没搞清楚情况就擅自冷战,以后别这样了,多伤你妈妈的心呀。”
陆灏临仍是不言不语,轻轻地合上眼,良久之后,却忽又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那你呢?”
纪宛恬愣了一下,不解地看他。陆灏临闭着眼,语调不紧不慢地,“那一天,你独自面对我爷爷的为难,却没人肯站出来给你撑腰,你伤心了吗?”
纪宛恬眸光闪动,慢慢地垂下眸,低声回道:“也还好吧…”他睁开眼,薄唇微微抿紧,再开口时,语调重了些许,“你不用瞒我,就说实话,那老头说话向来难听,你不可能一点都不在意吧?”
忆起那天的场景,纪宛恬露出一丝郁闷的神色,呐呐着道:“当然在意啊,我又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可是事后想想,其实也没什么,你爷爷说就说吧,反正他也没说错,我的确没什么资格多嘴,的确是乡下出身的村姑,的确……”没等她说完,陆灏临忽然直起身,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拉过来,低下头俯视她的眼睛,沉声问道:“纪宛恬,如果以后再次发生同样的事,并且以三天两头的频率出现在你面前,而我恰好都不在你身边,彼时一样不会有人帮你,你会后悔跟了我吗?会不会因此动摇要放弃我?”
他忽然变得这么正经严肃,纪宛恬有点被吓到了,发傻似的地呆看着他,过了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不会的。”
他沉默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仿佛要锁住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顶着他审视的目光,纪宛恬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坦然道:“在我决定接受你之前,我已经知道你爷爷的态度了,既然我选择了跟你在一起,就表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会因为你爷爷的反对就改变的。”
陆灏临眉头微皱,抿着唇不语,显然她这个解释并不能叫他满意。见他眉目不见半点舒缓,纪宛恬眨巴眼睛,忽然笑了起来,说道:“陆灏临,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他不答,不过脸色有往下沉的迹象。纪宛恬抬起手,指尖按住他的眉间,轻抚而过,清脆的声音带着轻快的笑意,“我才没有你想的这么脆弱呢!就你爷爷这点嘴上功夫,跟我姑姑差得远了!我要是因为这样就被打败了,那我过去早不知卷铺盖离家多少次了!而且,我也不是那种活在人家脸色里的人,我要是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就算被万人唾骂隔着天涯海角,我也会翻山越岭地去找你!相反的,我要是不喜欢你,就算送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愿跟你多呆一分一秒。我想和你在一起,只是纯粹因为你这个人,跟别人没关系。”
陆灏临眸光闪动了几下,神色怔怔地望着她,迟疑了片刻,才轻声问道:“……真的?”
纪宛恬肯定地点点头,“千真万确!他不说话了,只一味盯着她瞧,似乎在审度她这话的真实度,半响,他脸色渐渐缓下来,总算有了一丝笑容,戏弄着她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哪天老头真给你一千万,你马上反悔甩了我。”
这本是他一个玩笑话,纪宛恬却听得眼睛蓦然大亮,兴奋道:“会有这么好的事吗?”
“纪!宛!恬!”
陆灏临咬牙扑上来,恶狠狠地捏住她双颊往两边拉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往外蹦,“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他一上手,纪宛恬马上认怂,“我开玩笑的啦!开玩笑的!你怎么这么没幽默感啊!”
陆灏临冷哼了声,悻悻然地收回手,同时不忘警告她,“我对感情较真,不喜欢拿这种事开玩笑。”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你最后给我记牢,下不为例,否则我就把你做成人肉包子吃了。”
虽然知道他是恫吓自己,不过纪宛恬还是听得恶寒了一下,憋着嘴不吭声了。事情说完了,陆灏临伸了个懒腰,开始下逐客令,“好了,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使命,可以去跟我妈邀功了。”
纪宛恬瞪他一眼,小声嘀咕道:“什么邀功……干嘛说的这么难听呀?”
本想依言乖乖离开的,但站起身时,她忽然临时改变了主意,他说让她走她就走,那她多没面子啊?而且他之前在她房间时,也经常赖着迟迟不肯走,如今难得这么好的机会,她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叫他也尝尝被人缠着不肯离开的滋味,让他长点教训也好。打定主意后,纪宛恬重新坐下来,故意往后靠上沙发,一只手捡起茶几上一本地理类的杂志放在膝上,另一只手撑在沙发扶手上支着脸,有模有样地学起了他往日的慵懒做派,还故意捏着嗓子学他说话,“你去洗嘛,我就坐这看我的杂志,又不妨碍你。”
没想到她居然效仿起自己的无赖,陆灏临面露诧异之色,玩味地盯着她瞅了半晌,稍稍挪了位置,冷不防欺上她的身,双手压在她身后的沙发上。俯身对上她骤然僵硬的面孔,他暧昧地笑笑,诱惑道:“地理有什么好探索的,不如跟我一起洗鸳鸯浴,我带你探索我身体的奥妙,这可比地理精彩多了。”
纪宛恬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露骨的话,脸顿时一阵青一阵红的,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片刻,最后还是没出息地败下阵来,猛地推开他,一头冲到房间口夺门而出。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陆灏临忍不住嗤笑出声,“小样,就这点胆量,还想跟我斗。”
正要去衣柜拿换洗的衣服,茶几上的手机叮地一声,提示有信息到。以为是公司下属发来的工作汇报,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却是素敏柔发来的感谢信:“阿临,我刚刚跟你介绍的秦律师联系过了,他说我这案子的胜诉率还是比较乐观的,我打算过几天回国,当面跟他详谈此事。不好意思,我又麻烦你了,等我回了国,一定请你吃饭聊表谢意。”
望着屏幕上的信息,陆灏临有一瞬间的失神,握着手机,在原地怔愣了片刻,这才动手回了“好的”两个字过去。刚发送成功,那边几乎是秒回,“回见。”
陆灏临只看了一眼回信,便锁屏放回了原位。在蓬头下冲刷干净后,他踩进热气腾腾的浴池,慢慢地没入奶白的热水中,往后靠上臻白的池壁,放松地舒了一口气。自从土包子的老家回来后,他一直处于高效的工作状态中,无穷尽的开会,永远审不完的文件,新品研发和旧品更新换代……这一桩桩一件件地,以飞快旋转的速度堆成了高山和大海,随时等着他跋山涉水。也就只有跟土包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忘记那成吨的工作压力和烦恼,得到片刻的喘息。想到刚刚那只仓皇逃走的土包子,陆灏临忽然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就拐她留下来给自己搓背了,反正她会按摩,还能顺带着给他舒缓筋骨什么的。他又想到纪宛恬回答问题时的神情,坚定,坦率,不假思索地,心就好像也被这一池的热水泡着,暖洋洋的,带着说不清道明的动容。其实,他在开口问她那些问题时,心里多少是担心的。他怕得到否定的答案,不想看到她脸上露出哪怕一点的犹豫或畏缩的痕迹,如果她真的退怯了,他一定会陷入无以复加的失望中吧。这么想着想着,陆灏临不知怎么就联想到了刚看到的手机信息,进而想到了素敏柔这个人,恍惚之间,他记起了九年前的某一幕。他想起来了,素敏柔也曾在这个家的客厅里,受到了来自老头的指责和发难,当时在场的人也全都鸦雀无声,偌大的空间里,只回荡着老头刻薄凌厉的冷嘲热讽,素敏柔难堪地低着头,站在众人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视线中。那一幕和前些天他所看到的何其相似,素敏柔比土包子柔弱多了,遭了老头这么大的羞辱,简直比杀了她还严重,她几乎没怎么挣扎,当场放弃了和他联姻的可能性。后来,她出国投奔了已经在国外定居的妈妈,这一去就是九年,再也没有回来过。陆灏临现在回过头想想,其实他和母亲较气,多少也跟这个前车有点关系,他想着自己顾不上的时候,好歹有家人帮忙照看一二,不至于让土包子单打独斗,因为他不希望土包子也跟素敏柔一样,因为受不住老头那边的压力逃了。不过幸好,他家的土包子虽然看着软糯可欺,但其实骨子里还算坚强,跟素敏柔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这样,他也不用太担心了。思绪及此,陆灏临不禁有些自嘲。他在对比什么呢?土包子是土包子,素敏柔是素敏柔,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就算他之前曾对素敏柔有过想法,动过要照顾她一辈子的念头,那也是过去的事,如今已物是人非,他也早已放下,再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陆灏临寻思着,自己也不是个多念旧的人,一定是最近跟素敏柔联系频繁了,加上老头冷不防就冒出来搞事,忽然之间被勾起很多从前的回忆,不免就多想了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