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吗?要在这么多人面前给自己亲人难堪!”
云枝失望的问他,她未曾料到江南竟是如此无聊之人。“亲人?”
江南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要被挤出来,陡然之间笑声收敛,换上一张愤怒的脸谱,“他们也配做我的亲人吗!云枝,你为何不继续看下去呢?”
谢启文和肖靖慈扶着踉跄的陈翠珠,她试图狡辩,还未开口,就又有一人跪在了谢庆华面前大哭,“谢老爷,我对不起你啊,我有罪!”
哭得人神共悲,昏天黑地。“你又是谁!”
谢庆华被眼前的混乱打乱了阵脚,他打量地上的人,一身劣质西装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配上一双灰色布鞋,不伦不类,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谢老爷啊,我是阿六,十八年前是我送刘雪绣母子离开上海的,可是谢夫人给我钱,让我在船底掏个洞,害死他们。”
阿六哭的停不下来,鼻涕一把泪一把,让人哭笑不得。“你们血口喷人!”
陈翠珠脸色发白,呼吸急促,手颤抖的指着二人。身后的谢启文面露寒光,他去看坐在远处悠然自得的江南,后者果然喝着红酒吃着水果,还有美女相伴,好不自在。江南也看到了他,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对他一晃,谢启文寒光更甚,不再理会。议论之声渐渐变大,眼看就要失控,谢启文既害怕母亲所作所为败露无疑更担心谢家的名声,他把陈翠珠交给肖靖慈照看,自己悄然走到谢庆华身后提醒,谢庆华也觉在这种场合不适宜处理家务,强忍心头怒气不表。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阿六还在哭天喊地的指控陈翠珠,另一个武夫打扮的中年人也直挺挺的跪了下去,他看上去就没有前两个人那么情愿了。“谢老爷,我有罪,昨天沈从秋沈管家让我们兄弟六人在僻静地方杀了二少爷,谁知二少爷没有死,我们却折了一个兄弟。”
这人挺着脖颈,话说的也硬梆梆的,倒是干脆,说完话就自觉站了起来,地上只剩阿六一个人,他左看看右看看,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这下子连看热闹的肖倍国也忍不下去了,谢庆华是他的儿女亲家,却当中出了这么大的丑,连着他也没了面子。他几步上前,拉住肖靖慈的手腕就要走,好在肖靖慈明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事理,死活不肯就这么跟着娘家离开。肖倍国怨女儿没有志气,小女儿被谢家人甩了,就是大女儿也被谢家人迷了心智,他只得揪着肖靖轩的耳朵,强行把这个小儿子拖走了。本是大喜之日,谢家竟出了这般状况,联姻的亲家不辞而别,其他人虽有看热闹的心思,却没有这个胆量,一个个要么招呼一声,要么招呼也不打的就走了,浅川清志满怀兴致的对江南惋惜着,“霆钧老弟果然是名门之后,手段干练,不是大少爷比得上的。”
云枝惊觉江南昨日才说过杨霆钧这个名字在上海无人知晓,那么浅川清志又是何处得知的呢?江南并不感到意外,浅川清志绝不是一个普通商人那么简单,他的手中很可能已经有了一份关于谢启铭的完整档案,何况调查他并不是难事,“浅川先生过奖了。”
江南客气着,了如指掌的笑容挂在脸上,云枝只觉两人各怀心机,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够插入的。谢启洋从二楼下来的时候就看见原本热闹的大厅除了谢家空无一人,三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围着母亲陈翠珠争吵不停,父亲谢庆华和大哥谢启文板着张脸,一言不发,二哥还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坐着喝酒。“你们三个干什么!”
谢启洋跑到母亲身边,一一推开安平,阿六和武夫,然后焦急的问大哥,“哥,怎么回事,你们在干什么?”
“启洋,这里没有你的事情,和启夏回家去!”
谢启洋从来没见过这么声色俱厉的大哥,他本想关心大家,却被排斥在外,不由得委屈起来,清雨从二楼慌慌张张的跑下来,向江南投去歉意的一眼,又匆匆将人群中的谢启洋拉出来,“启洋,这里的事情交给大人解决,我带你和启夏回家!”
“我不回家!”
谢启洋愤恨的甩开陈清雨,“是不是二哥找人要欺负妈!”
他瞪着江南,一眨不眨的瞪着江南。江南终于因为他的目光而如坐针毡,他站起来,来到他们面前,无奈而同情的与谢启洋对视,“清雨,送云小姐回去。”
“江南!”
清雨抗议,她看到本是同根生的兄弟二人如今就要反目成仇,于心不忍,尤其是对谢启洋,这个从小无忧无虑,在父母兄弟的重重保护下长大的孩子是多么天真善良,他违背母亲的意愿,与江南亲近,把他看成最值得尊敬的人,即使听到江南的冷言冷语也毫不气馁,就在他以为自己的二哥终于接受他这个弟弟的时候,哥哥的刀子却扎到了自己母亲身上,这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信赖的二哥不过是与自己逢场作戏,笑里藏刀,挚爱的母亲和大哥做下恶事天理不容,弱小无辜的他该怎么承受双重的打击。“送云枝回去!”
江南的决定不容置喙,清雨无法左右他的决定,她只有求助云枝,希望云枝能够改变他的决定。“启铭,或许你的过去真的很残酷,但是我相信这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陈小姐,麻烦你送我回去。”
云枝抛下短短一句话,留给江南一个可望不可即的背影。他带她来参加这场舞会,确是为了让二人彼此了解,他希望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现给云枝,同时令云枝也向自己展开心扉,可是结果不如他意,她同情甚至怜悯他的过去,但对于他的手段,云枝显然难以接受,两人之前的甜言蜜语归为虚无,看来他们需要重新了解彼此。“云小姐,你不要怪江南做事太无情,这些事换在任何人身上都会比他更决绝。”
陈清雨开着车,车子并不是去华安饭店的方向,云枝却无意识,她闭着眼睛,倚在车床玻璃上,她此刻的心乱如麻,清雨替江南的辩解听在她耳朵里是那么刺耳,“既然他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父母,新的生活,为什么还揪着过去的人和事不放,他的心胸就那么狭隘,不放过一个对不起自己的人吗?”
云枝睁开眼睛,她的眸子里闪烁着失望和不解,在她的世界里,一个真正男人的心胸当比大海更加宽阔,无谓的豪宅争斗是低俗的女人做的事情。“你认识的江南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吗?”
清雨反问,云枝无言,江南在她的心中即使不是正气凛然的英雄,至少不是卑鄙无耻嗯小人。“下车吧。”
清雨拉开车门,黄浦江淘淘江水声传入耳畔,“来这里做什么?”
云枝问。“和你聊一聊江南的过去,也许你能够理解现在的他。”
清雨微笑,她笑起来总能让人不由自主的信任,就如同阳光,没有人会拒绝阳光。月牙弯弯,静静散发着银白的光辉,黄浦江面波光粼粼,碎了一江的星光,远处不时传来汽笛的尖鸣打破静谧的夜,灯塔发射出晕黄的光,指引船舶远航的方向,晚风微凉入袂,吹拂纷扰喧嚣的心。云枝紧抱双臂,慵懒的倚靠在江边栏杆上,风吹乱了满头青丝,她也不去梳理,清雨挨着她,却是面朝江面,水绿色的衣裙漾起波纹,好似春风吹皱一池湖水。“你已经知道,江南被迫离开谢家,可以说谢庆华抛弃了他,一起玩耍的哥哥背叛了他,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这样的伤害让他无处躲藏。”
清雨讲述江南的故事,如数家珍,云枝惊叹于她对江南的了解,又沉醉于故事的坎坷不平,她沉默着,幻想出一个幼小瘦弱的孩童,被父亲抛弃,与母亲漂泊不知归处。“……后来他母亲也疯魔了,开始和不同的男人上床,用男人们给她的钱去养男人,为了攀上一个暴发户,她不认江南这个儿子,和其他人一样像对待乞丐一样对待他,他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每日为了争抢一口讨来的残羹剩饭和比他大七八岁的孩子打架,去偷,去抢……那时候能够支撑他活下去的就只有仇恨,他为了有一天能够把谢家人踩在脚下而活着,他不相信亲情,因此杨伯伯想要收养他的时候,他很排斥,幸运的是杨伯伯最终感动了他,他不仅接受了他的养父养母,甚至接受了‘杨’这个姓氏,但这些都无法磨平他心上的伤痛,毕竟他身上流的是谢氏的血,能伤他至深的也只有谢家。”
清雨娓娓道来,在云枝眼前展开一幅画卷,画上有一颗伤痕琳琳的,倔强倨傲的心和一双看破尘世坚毅不屈的眼,她终于知道江南身上怎么会同时存在着市井的痞气和豪门大家的贵气,想来收养他的人家也是名门望族,才成就了今天的江南。“你不要怪他手段狠辣,抑或是心胸狭隘,在经历过他所经历的一切后,还能像他这般善良包容已经不易,他不觊觎谢家的钱,也不贪谢二少爷的名,不过是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清雨讲的动情,云枝听的动容,她觉得自己的确过分了些,可细想,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不信任他,也辜负了他的信任,她的心抽疼起来,恨不得立刻返回去,向他道歉,给他安慰,但信任二字,她能否毫无保留的给予仍旧是个未知数。“相信我,云小姐,江南是一个值得你爱的男人。”
清雨拉起她的手,另一只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空气,郑重其事的放到云枝手中,“这是江南的过去,我交给你,它看不见,摸不到,也没有重量,可实实在在的存在,如果你无法理解现在的他,就想想他的过去,很可能会有另一种看法。”
清雨会心一笑,仿佛交出肩上重担轻松许多,而云枝的担子显然沉重了起来,她反而欣慰起来,握紧手中的空气,将它置于心口,体会其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江水涛涛,不枯不竭,星月交辉,亘古不变,侬本多情,何须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