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阿忠风尘仆仆赶到城里,遇到约好在东门等待的大牛,得知大伙安然无恙后,长出了一口气。在客栈后院马棚,神骏非凡的大黑马“嘎嘣、嘎嘣”地大嚼草料。阿忠仔细洗刷着奔驰百里、汗出如浆,却依旧精神抖擞的马驹的毛发,自言自语道:“这马也不知那独眼贼酋从哪弄来的,真是一匹好马,直追我的‘追风驹’!想当年……往事如烟,不堪回首吶!”
中午时分,王秀儿的亲兄长、县衙王师爷闻讯,前来看望搭救妹子的众人。此人着一袭宝蓝色绸袍,身材长竹竿似的,满脸精明之色。他不咸不淡地道谢几声,审视的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一番,随即起身告辞。林也这伙乡下人来城里的次数不多,恰好这回手头十分宽裕,加之冬季是农闲时节,林任道派遣阿忠过来,也没有过多催促,大家便打起照护受伤同伴的旗号,纷纷在县城逗留。屋外北风如刀、阴寒刺骨,室内却是炭火熊熊、温暖如春,杨小黑赤着上身仰卧在床上,胸腹之间被划开的那道口子已经结痂,如同一条丑陋的黑色蜈蚣。“小黑兄,养伤无聊吧!我来给你解解闷,送你一样宝贝。”
林也推开门,走到小黑的床前,右手一翻,赫然是一柄匕首。这匕首通体黑黝黝的,似乎毫不起眼,只是感觉刀身直冒丝丝寒气。杨小黑扬了扬浓黑的眉毛,懒洋洋地道:“切,我以为是啥好玩意,原来只是一把匕首!”
料到小黑定然满不在乎,变戏法似的,林也的左掌中出现半块青砖,右手匕首只轻轻一挥,砖头刀切豆腐一般断成两截,“啪”地一声一截砸在地上,只见断口处甚是平滑。好一柄斩金断玉的宝刃!小黑目露异彩,连忙坐起身来,接过匕首不住打量,兴奋道:“好东西!好东西!你从何处得来的?”
原来,前几日诛灭那伙打家劫舍的强盗后,林也在回收羽箭时发现,一名贼汉被一箭贯胸而过,右手仍死死握着一个匕首柄。当时,林也只是随手将匕首取走,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上午整理物件时翻出此物,一时兴起,在房中用这匕首比划招式,只轻轻一刺,便洞穿了厚实的墙壁。虽然有些爱不释手,小黑还是将宝贝递还给林也。林也心中打了个突:“这东西可不兴你推我让!”
他轻轻接过,旋即倒持匕首,将刀柄塞到小黑手里,不容反驳道:“拿着!望海城人生地不熟,你身上又有伤,这个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只要不涉及男女情事,杨小黑大都干脆爽快,很少婆婆妈妈。他感激地看了林也一眼,默默收下,也没多说啥,心中却道:“下次,我定要弄件宝贝还他,礼尚往来嘛!”
“那伙强盗到底是什么人,身上的钱财不少,宝贝也挺多。你瞧,这是什么——”,林也献宝似的从身上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册子书皮是老旧的油纸。小黑漫不经心地接过来,看了几眼,顿时又是两眼放光,握着册子的右手都在微微颤抖。那天,林帆专注于搜罗魏姓贼头身上的金银细软,一切在他看来值钱的东西。在他脚旁的烂泥中,林也拾到两本被弃之如敝履的小册子。一本册子上有数十幅躶体人形,标注全身经络穴位和密密麻麻蝇头小楷,估计是一本针灸方面的医书,林也想,林老先生对医术颇有研究,回村时可以将书献给他,连忙贴身收好。小黑功夫底子比较扎实,又注意勤加练习,时不时找人切磋,已经初窥轻功和外门功夫的门径,只是内家气劲从未修炼。至于林也,绝大多数往事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是否练过内功,自然想不起来。杨小黑手头正拿着的这一本册子,所载内容正是练气和内息运行的法门,叫小黑如何不兴奋!林也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武林秘籍吧。我们一起照着书上的法子修炼。”
小黑如获至宝,却所知有限,不懂装懂道:“我看这是练习内功的心法口诀,属于玄门正宗,只是——听人说,仅仅照书修习,容易走火入魔,最好一旁有高手指点。可一时到哪里去找这样的高手?”
“高手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们中就有人深藏不漏!”
林也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接下来,两人压低声音商量了好一阵子。“真是他?他肯帮忙么?”
小黑仍抱着怀疑的态度。“我们如此这般……”两人嘀咕良久,方计议停当。未时一刻,两人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抹兴奋:“他来了!”
顿时,两人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只听一人说:“呼吸吐纳,意念诱导有个屁用!”
这是小黑的声音。另一个声音回答道:“是啊是啊!练内家气劲嘛,尽管勇猛精进!”
“其实,练啥内家功也是白费力气,用处不大!”
“我不信!你倒说得具体一点。”
“我们林家村的阿忠伯,啥高明功夫都不会,更别说内家功法了。他老人家光靠一身蛮力,发起狠来,还不是能打赢十个八个的?”
“……”“无知小儿!你们懂个啥!”
门外的阿忠实在忍不住了,推门而入,大声驳斥。“老伯啊,我们在讨论内家功夫,您又不懂。”
林也和小黑异口同声,语速快慢、抑扬顿挫之处都配合得极有默契。“谁说我不懂,啊!?”
阿忠气呼呼的,一双牛眼瞪得溜圆。林也见状似乎有些发憷,小声道:“不是我们不相信,只怕您也是一知半解,只懂得吓唬晚辈。”
“哼!有啥问题只管问你忠伯!”
杨小黑毕竟有些稚嫩,见状立即喜形于色:“呃,我们想练好武功,尤其想增强内力,您指导指导啊!”
林也和小黑又对视了一眼,同时嘴角上扬,一副奸计得售的模样。阿忠在房中双手叉腰,清了清嗓子,酝酿了良久,却不知从何开口。不善言辞的他老脸微微一红道:“武道博大精深,不是几句能讲清楚的。这样,你们尽管问,我来回答。”
“光说内力,确实不知从何说起。”
林也率先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天下人谈起武道修为,总离不开‘武道八境’,老伯对此有何真知灼见?”
阿忠道:“咳咳,其实嘛,我刚才正准备从这说起。”
摸了摸鼻子,阿忠接着道:“武道八境分下四境和上四境,上四境分别为凝心化气、神游物外、逍遥天地和天人合一,这些离你俩太远了,以你俩这资质,练到八十岁都不可能摸到上四境的门槛。”
杨小黑心中不服,心道:“忠老伯啊,你现在瞧不起不打紧,以后我俩定要让你刮目相看。”
林也接过话茬:“那您讲讲下四境。”
阿忠扫了俩人一眼道:“小黑啊,你还别不服气!别说进入上四境的寥寥无几,就说下四境的第四境‘百人敌’,目前我们海州府都找不出几位。”
林也还好,似乎从前有人对他讲过武道境界之分,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杨小黑却惊得张大嘴巴,失声道:“这么难练?”
阿忠道:“下四境,依次是敌二、破伍、破什、敌佰。敌佰就是‘百人敌’,以一敌百,你说难不难?”
杨小黑顿时语塞,犟嘴道:“以打赢人数的多寡作为标准么?嘿嘿,林也这小子刚到林家村那会,我一个人一只手能打倒一百个,我早就是‘百人敌’了!”
阿忠着实被他的胡说八道气到了,作势欲打。林也没好气道:“你杨小黑现在能打倒一万个三岁小孩,你是‘万人敌’!”
杨小黑:“……”林也敛容道:“小黑别闹,听忠伯好好说。”
阿忠颔首道:“嗯,小林子这样,才想有点虚心求教的样子。”
原来,武道八境的提出者,是三百年前大乾王朝的武宗武开山提出的,下四境是以武人独自打败甲士的数量评判的。这甲士也有要求,是大乾朝的禁军士卒。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一人能打败两个甲士,才算修为真正入门了。其后依次是破伍、破什、敌佰,越往后,提升一个层次越难。阿忠讲完了武道修为下四境,接着谈修炼内家功的法门。别看他平时话语不多,一旦进入了状态,那也是一套一套的,从最最基础的讲起,还真不限于那一册薄薄的册子。什么“行立坐卧均可行气驭气,不必拘泥于姿势”,什么“初学吐纳,呼必呼尽,吸必吸满,吸时小腹圆起,呼时小腹微收”,如何“含光内视,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丹田”……这之后的日子,最纳闷的就是大牛了。“赛鲁班”木炎采买了一堆想要的物件,就躲进房间里捣鼓,有时候连饭都不吃。阿忠、林也和杨小黑三个大男人老的老、小的小,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一有时间就腻在一起嘀嘀咕咕,还特意紧锁房门,生怕让人瞧到。大牛心道:“大伙都忙得很,我也得找事做。对了,秀儿姐和囡囡今后的生计是个问题……我去看看能否帮上一帮?”
原来大伙都看出来了,王秀儿依靠当师爷的哥哥过生活,终究不是办法。为母女俩长远生计,几人稍一合计,丝毫不顾肉痛不已的林帆的感受,拿出一笔钱,在望海县城西城的巷子中盘下一家当街铺子,张罗着开了个小饭馆。这天夜深人静时,阿忠回到自己房中,和衣躺在床上,苦笑连连:“两个家伙都是练武的好材料,外门功夫都有一定火候了,本来是想指点你们修习内家功夫,你们却人小鬼大,遮遮掩掩用起“激将法”……看那本无名的内功心法,似乎极为正统,极重夯实基础、循序渐进,无一冒进和奇招,若不得法,只是徒劳无功而已,绝不至于使他们走火入魔。如今的年轻人啊!我就顺着你们,不戳破吧!老夫当年巅峰时期也曾‘凝心化气’,败过众多好手!”
阿忠却不知道,重伤跌境、隐居穷乡僻壤十多年,对自己的眼光和判断还是有不小的影响。他硬是没看出林也身上潜藏着磅礴的气机,只能等这股淤积之气化为己用,或自然消散之后,才能重新开始采气练气。否则,只要新纳入体内的天地元气达到一定数量,新旧之气冲突排斥,习练者轻则内伤偏瘫,重则体内气息紊乱、走火入魔而死。这就是当初薛贵将外家功夫、压箱绝技统统传给林也,却不急着让他修炼内功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