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愈发疑惑,拔腿转过假山一看,只见两个丫鬟正在烧一堆衣裳,一个生得方面小眼,体态高肥,是原先伺候过曹丽环的怀蕊,另一个生得细瘦矮小,是王氏身边的丫鬟璎珞。 只见璎珞躲得远远的,用帕子掩着面,怀蕊蹲在那里,用布包了口鼻,用火筷子挑起一件往火中掷去。 画眉忙问道:“好好的衣服怎么烧了?谁允你们在这儿烧的,倘若走了水可怎么了得!”
璎珞见是画眉本不愿搭理,听她问了数句,方道:“三姑娘房里的含芳前两日回家探亲,回来就发热,大夫一诊,原来是出了痘,大大不好了,只挺着等死。我们太太已与了银子,把人抬到空房子里,只有个出过痘的婆子照看着,她的衣裳都命拿出来烧。三姑娘嫌在院子里烧太晦气,拿到二门外又怕染了人,就近拿到园子烧了干净。”
又一叠声催怀蕊道,“你快着点儿,赶紧烧完了事,太太还等着回话呢!”
怀蕊一言不发,沉着脸老大不高兴。自曹丽环一走她仗着老子娘有些头脸,去了林东绫处使唤,林东绫与曹丽环不同,她娇养长大,才不管你爹娘是哪个体面奴才,半分不给脸面的,怀蕊又惯会偷懒耍滑,惹了林东绫几遭,便给撵到外头做些粗使的活儿。今日烧衣裳正是性命交关的苦差,怀蕊心里含着怨怒,索性把剩下的衣裳全扔进火盆里,又险些压熄了火,又惹得璎珞跺着脚骂道:“作死呢!灭了怎么好!又要重点一回,就这尺寸的地方儿,回头再染上咱们!”
芝草一听是出了痘的,吓得扭头就跑了,在山石后头招呼道:“画眉姑娘,别在这儿呆了,快回罢!”
画眉口中应着,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要绕出假山时,眼风一扫,只见地上不显眼处落了一条绣花帕子,角上绣了个“芳”字,想来是从衣裳堆里掉出来的。画眉心思一转,一条毒计已捻成,悄悄捡了个树枝,趁人不备,把那帕子挑出来,转个弯儿,从怀里掏出个锦囊,把东西倒出来,用树枝将那挑了放在锦囊里,用手拎着绳儿,装没事人似的,回了知春馆。 一进屋,画眉便将那团东西塞到墙角的几子后头,饶是她心思沉、城府深,可屋里藏着那么个要命的东西,心里也忍不住直扑腾。她深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她心慌浮躁时总爱让喜鹊给她冲杯珍珠茶,可喜鹊早就被拉出去卖了,她使唤不动芝草,只好自己下炕,到柜里取出个彩绘山水的小瓷罐,打开一瞧,茶叶早已净了。自从林锦楼厌弃她,月例照常供应的东西便接不上了,饭菜汤水也系不堪之物,若不是她掏银子打点,她这已在富贵窟里养刁的嘴,对这糙米烂饭可怎下得去口?她原先找娘家求援,悄悄让芝草给家里捎了信儿,可仿佛石沉大海,她哥哥杜宾先前往林家跑得勤,这阵子更是连人影儿都不见,仿佛只当她死了似的。她困在府里,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纵有百般计谋也难施展。如今她已将要山穷水尽,到底要不要行那一步? 画眉盯着墙角,脸上晦涩难明。 闲言少叙。 掌灯时分,林锦楼归家,才进知春馆,瞧见有个穿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绣大披风的女子背对着他站在芭蕉树下,身量背影与香兰相仿,林锦楼便走过去道:“怎么站风地里?”
说着去揽那女子的腰。 只见那人回转身,竟是画眉,林锦楼登时一怔,松开了手,微皱起眉头:“怎么是你?”
画眉也仿佛大吃一惊,慌忙道:“我今儿早晨身上疼,只怕昨夜冻着了,今早没到祠堂去跪,这会子好些了,便要到祠堂去……”说着半垂下头,侧过脸,哀哀道:“奴记着爷的惩处,一时半刻也不敢忘……这段日子奴茶饭不思,想到自个儿错处都觉着愧对大爷一番垂爱,恨不得死了……”柳眉含愁,明眸蕴情,别有一番美态,从袖里摸出一块玉佩,递过去道:“这块玉是大爷送的……奴用自己一律头发跟丝绦打了络子在上头,是奴对大爷的念想,也是奴削发明志……” 林锦楼一瞧,果见画眉柔白的手上托着一块喜鹊登梅的白玉,打着一条五彩如意络子。林锦楼淡淡一眼,丢开手便要走。 画眉一见忙跪在地上,悲声道:“大爷,奴真知错了!”
“怦”一声便磕在了青砖上。 林锦楼停了脚步,连头都不曾回,扬声道:“人呢?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看管画眉的婆子正悄悄躲在柱子后头瞧着,这会儿听林锦楼喊,只好硬着头皮满面堆笑的跑过去道:“大爷什么吩咐?”
林锦楼道:“她要是染了风寒,今儿晚上就挪出去,别过了病气,快到年关,没的晦气!”
那婆子点头哈腰:“是,是。”
林锦楼大步便往正房去了。 画眉只觉耳边“轰隆”一声,她方才磕头本就使了大力,撞得眼冒金星,这厢更觉头晕目眩,眼神都已呆滞,跪在地上晃了两晃就堆歪在地上。 那婆子连忙上前去拽,见画眉两个眼珠儿直瞪瞪的,仿佛死过去一般,去拧她掐她也皆不知觉。那婆子摇头道:“阿弥陀佛,作孽作孽……画眉,你,你可得宽宽心……”絮絮说了几句,只见画眉直眉瞪眼的,也不答腔。那婆子也有些慌,她收了画眉银子,睁一眼闭一眼的让她站院子里等林锦楼回家,如今她也怕惹麻烦上身,只将画眉从地上拽起来,忙不迭的推回房里去了。 画眉坐在炕上,直到天色完全大暗也浑然不觉。 林锦楼虽命人给她张嘴禁足,又每日让她到祠堂跪着,可她心里总还抱着一丝念想——到底林锦楼不像对鸾儿似的把她赶出去不是?况,在林锦楼后院的女人里,她曾是最得宠的一个,连赵月婵也要让她两分,她怎么甘心就这般走了,过了个把月的日子,林锦楼再大的怒气也该消了,她好生打扮,闻言软语的俯首认错,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也是这个念头,撑着她过到现在,她每日里把自己打扮光鲜,就是提醒自己别忘了她曾经的风光。 只是今日竟是这个结果。 画眉只觉自己的心慢慢冷下去,浑身的凉意浸上来,连骨头都是一股子寒冰,忍不住浑身发抖。 只听“吱呀”一声门开,芝草提着个食盒进来,前头有个凳子没瞧见便迈步撞上去,险些摔个跟头,忍不住道:“哎哟哟,屋里这样黑怎么不点灯?我差一点就摔了,要是跌了食盒,你今儿晚上可就没饭吃了。”
一面嘀嘀咕咕抱怨,一面摸索着把食盒放下,把油灯点燃。 画眉看着那一点光,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两手理了理头发。 芝草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到炕桌上,两个菜早就没了热气,馒头也硬邦邦的,芝草把筷子摆到画眉跟前,似笑非笑道:“姑娘,请用饭罢。”
她早就听丫鬟婆子们嚼舌头,说今日画眉勾引大爷不成,又没脸了。有丫鬟酸她道:“哟,芝草,如今你点儿高了,竟然伺候了眉姨娘,可是跟我们打水扫地的不同了!风光了罢!”
芝草呸了一声道:“少拿这话挤兑我!眉姨娘?什么眉姨娘,落水的凤凰不如鸡,更别提只是个鹌鹑,倘若不是她懂规矩,老娘连眼风都不夹她!”
又故意晚了时辰去提饭,见昔日高高在上的姨娘奶奶如今这副形容,芝草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有一股子痛快。 画眉却不吃,盯着芝草看了半晌,忽然和煦的笑了起来,招手道:“芝草,你来。”
让她坐在炕上,伸手从箱子里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递到她眼前道:“我有一遭事儿要求你,你做妥了,这银子就归你。”
芝草伸手就要拿银子,画眉将手又缩回来。 芝草舔舔嘴唇道:“何事?是想给家里送个信儿,还是想让厨房加菜,姑娘吩咐一声就是了。”
画眉叹一声道:“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太岁星君说我今年流年不利,还给我一盆兰草,说有阴人冲撞我,让我拿自己用过的一条帕子扔进她屋里,便可万事大吉。我梦醒了就寻死,太岁爷给我兰草,指的可不就是香兰!好姐姐,大爷禁了我的足,我除了跪祠堂屋儿都不能出,还得劳烦你,替我做这一遭事儿……” 芝草一听,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我哪进得去正房,还没走到门口儿,里头那几个姐姐就得把我撕了,更别提去扔什么帕子了!我的姑娘,你脑子糊涂了罢,做这样的梦!”
画眉好言央求道:“我也知道这事儿难,否则怎么许姐姐五两银子呢。这帕子你顺着窗户扔进去就成了,我在窗子这儿瞧着,只要你放进去,不拘在哪儿,我就再给你一对儿玲珑银簪儿可好?”
芝草最系贪财之辈,不由心动,暗道横竖一只帕子,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成了便能得这些东西,抵得过自己一年的月例了,便满口答应下来。画眉不由连连冷笑,咬牙切齿道:“林锦楼,你不是宝贝陈香兰么?我就要她死!顺带要了你的命!”
第二日一早,画眉果然给了芝草一个锦囊,芝草打开一看,只见当中真只有一只绣花帕子,便把锦囊,悄悄走到正房门口,却见来来回回总有人经过,只怕不好得手,转身一看,见画眉还远远的瞧着她,便借故转到房子后头,把那锦囊随地一扔。 谁想紫黛迎面走过来,问道:“好好的东西怎么扔地上了?”
芝草正苦没人嚼舌头,遇上紫黛便将画眉做的梦当笑话说了,又道:“她可不一般,上回就敢放符诅咒大爷,谁知道这帕子有什么乾坤,万一查出来我岂不是要倒霉?我是看她可怜,才哄她出来扔帕子,谁真给她管了。”
说完便走了。 可这一番话却触动了紫黛心思,暗道:“芝草这话有理,画眉指不定要弄什么鬼,定是冲着香兰去的……”她一面想着,一面捡起那锦囊,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后头那扇窗子里扔了进去。 却说这天早晨,小鹃正收拾香兰的箱笼,把压箱底不大穿的衣裳都翻检出来。香兰道:“不常穿的就赏人罢,待会儿拣几件好的给鹦哥,她爹还病着,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今年她为了省银子,除了府里给做的两身就不打算做衣裳了。林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只怕她难过。”
小鹃笑道:“姑娘就是心肠软。”
香兰叹道:“她过得艰难,又是个老实人,我伸把手,全当给自己积了德。”
两人谁也不曾留意,有个锦囊从窗子里扔进来,落在挑拣出来的衣服里。当下,鹦哥过来,拿了几件新鲜衣裳,对着香兰千恩万谢,她的小丫鬟丁香见衣裳里有个锦囊,做得精美别致,不由心生喜爱,便悄悄放在袖里拿了去。 当日上午,画眉便回林锦楼,收拾了自己的家什细软,离开了林家。 没过几日,林府里出痘疮愈发厉害了,二房尚好,只抬出去个丫鬟,可知春馆里接二连三病了几个,先是丁香浑身高热,,紧接着便是鹦哥和芝草。秦氏大惊,连忙将林锦园送到相熟的亲戚家,又命把出了痘的全抬到后罩房。 林东绫对王氏道:“我原就说咱们家年底不太平,大伯娘做寿就该跟去年似的,去庙里做法事,住两天吃斋,偏生你们不听我的,如今可好,这厢可得出去好生拜拜了,尤其是栖霞寺的痘疹娘娘。”
王氏便同秦氏商量。秦氏叹道:“我也有此意。原是觉着有两桩喜事要忙,生辰也不大办,就随它去了,想不到家里遭了这桩堵心事儿。是该去庙里拜拜,这两天择个吉祥日子,咱们便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