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顶墨石铸成的悬空大殿之内。 二十四座华池、九十六盏悬灯,映照得殿中熠熠生辉,明媚动人。 桌似芭蕉,榻如莲蓬,环绕成席。姜敏仪高居上座,自有一股巍然独尊之气度;归无咎之席,位于姜敏仪下首。 求取大药,兹事体大,自然须姜敏仪这一宗之主亲动身一回。 主座之上,是一位长眉长髯、须发半白的老者,脸上微微挂着笑意,正是本地地主、玉蝉山执掌祝安平。 似那仙道之中,论容颜相貌,自筑基境以后,呈现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之相的不知凡几,几乎是凡民眼中“修道人”的标志性长相。但是在武道之中,道行精业与气血根骨息息相关;是以示诸于外,止步于盛年壮容,方为常态。 若是气血衰朽,通常已到了隐居幕后、颐养天年之时。 故而这位玉蝉山执掌的相貌,可说是相当罕见了。 不止如此,此时祝安平看似练达之下,难掩两分若有若无的局促感。 十二巨擘宗门,无论是否日曜武君坐镇,一门执掌,皆是平辈论交。是以祝安平出语作态,皆是慎之又慎,唯恐过于示弱;但一重大境界的差别又是无可逃避的。 更何况恒霄宫主冷峻肃杀的盛名在外,更是会给人极大的心理压力。 祝安平之后,另有一位中年修者陪同。此人名为狄高宣,一身修为还算不俗,忝任玉蝉山三大奉守长老之一。 姜敏仪将案上特意呈上的“十二珍泉佳酿”饮了一杯,旋即取出一枚玉简,悠悠飘转至祝安平面前。 此行来意,玉简之中清楚言明。 之所以诉诸于玉简,而非宣之于口。是因玉简之后将交换大药的代价一气著明,是否公平,一望可知。以免话出两截,有察言观色、坐地起价之嫌。如此既显得磊落通透、诚意十足;又干练简洁。 归无咎得以一言不发,乐得自在,索性颇有兴味的打量祝安平、狄高宣二人。 一瞥之下,还真教归无咎发现一件有趣的细节。 祝安平、狄高宣二人足下,皆有一极为暗淡、宛若虚影一般的三叶草,朦朦胧胧,却又转动不止。 姜敏仪与归无咎心意略通,传音道:“此‘相转挪移阵’是也。”
每一巨擘宗门的生存,皆是历经磨炼,有诸般法门护佑周全。 日曜武君大驾光临,将之拒之门外,固然不妥。 但若引之入室,倘本宗今世并无大能坐镇,万一来人翻脸,足可将这一家宗门一锅端了。 如何应对防备,各宗自有方略。 而玉蝉山之法,姜敏仪略一望之,便知其底细。 休看这座殿宇甚是恢弘,其实是处于玉蝉山外阵、内阵之间,独立出来的迎宾之所。若万一有甚异变,只需阵力一引,便能将在此待客的祝安平、狄高宣二人,挪转回内阵之中。 明白缘由之后,归无咎不由哑然。 既有“相转挪移阵”这等后手护佑,祝安平正对一位日曜武君当面,都如此微显局促。若是在外间偶遇,那岂不是更要矮了三分去。 考量双方气势,看来此事多半是成了。 果然。 祝安平将玉简略览一遍,连声道:“礼重了。”
“大药一旦逾期,与朽土残灰无异,本无一用。以此物换得贵宗如此多的好物,祝某实在是过意不去……” 就在此时,殿门一开,又有二人进来。 祝安平连忙引荐道:“本宗长老穆彬先、徐赤天。”
玉蝉山一执掌,三奉守,皆已到齐,可见诚意。 如严承予那般的妄人,毕竟是少数。面对日曜武君,穆、徐二人不敢怠慢;亦不敢多看,连忙向姜敏仪郑重一拜。 从前无论走到哪里,归无咎都是众望所归的焦点人物。今日托姜敏仪之福,他倒得以颠倒轻重,飘然独立。 可以清楚望见,在穆、徐二人入殿的一瞬,二人脚底同样生出一道三叶草虚影,显然一并得了挪移阵法护佑。 叙话见礼毕,祝安平问左右言道:“狄师弟、穆师弟。明元库锁钥携带于身否?且将千载之前那一剂大药取出,交由恒霄上真。”
穆彬先闻言,微微一愕。 徐赤天却面色陡变,立刻大声道:“什么?万万不可!”
祝安平老脸一正,连声道:“徐师弟不可无礼。”
反手将那玉简拿住,暗暗摇头。 想不到时隔二百余载,徐师弟还是放不下那极为渺茫的成道之念。 上玄宫为了求这一副将要过期的大药,乃是付出了偌大代价的,并非仗势强索。与之交易,利益极大,更能结成人情。 同时祝安平心中还存了一个念头。在他看来,徐赤天痴念于万一,实属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就算无有许多收获,今日当面将大药赠予旁人,也可断了他的念想。 穆彬先回过神来,微微叹息一声。旋即不着痕迹的点了一点祝安平衣袖,将他引至一旁,低声耳语。 归无咎、姜敏仪对视一眼,立知局势生出波折。 果然。刻钟之后,祝安平缓步上前,俯身一礼,满脸憾色,备极艰难的言道:“恒霄上真……只怕这交易是做不成了。”
观祝安平形貌,显然有两分措手不及,神思茫然。不知是喜悦,还是困惑。 乘着这当口,姜敏仪与归无咎神意传音,快速剖明应对之策。 先礼后兵;既然交易不成,想当然的办法便是强取。 可是,最上乘的护宗大阵,层次与日曜武君当在伯仲之间。 据姜敏仪推算。若是她功行更进一步,如今已将三十六幅自画像圆满了结,或有把握能够快过“相转挪移阵”一线,将四人提前拿住。但是此时此刻,成功的把握并不算大。 再者说,就算成功,巨擘宗门的手段,也与凡俗不同。 凡俗之中,你若夺走密锁钥匙,那无论是谁手持锁钥,皆能解锁。但修道门户之中则不然。若有特殊的心、血、神、意鉴证之法,就算将祝安平等四人拿下了,也未必能够搬走玉蝉山府库。 祝安平思忖半晌,再度上前一步,沉声道:“恒霄上真容禀……” 竟然是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元鹤散重新现世等消息一五一十的细细诉说一遍。 祝安平虽不复年轻时钢胆锐气,但毕竟还算老成。迅速冷静下来之后,做出了正确决策。 他快速消化了讯息之后,何尝不想将此机密秘而不宣;直待千年、万年之后,玉蝉山从中受益壮大,待那瓜熟蒂落、势不可逆之时,再通传诸宗。 可是他作为一宗执掌,出言应下之后再行返回,若无不得已的理由,便是极大的得罪了上玄宫、得罪了一位日曜武君,此事大大不祥。 在此九重山百里开济四面出击、局面晦暗不明的时局下,得罪了天下道行最高的两位日曜武君之一,实属不智。 以一种甚为诚恳的姿态述清原委后,祝安平、狄高宣、穆彬先、徐赤天四人,目光灼灼,略带几分紧张,等候姜敏仪表态。 不料,极为凝滞的十余息沉默之后,只听姜敏仪淡淡道:“你来。”
归无咎略一颔首,道:“我来。”
然后忽见清光一闪,姜敏仪身化虹霓,已然无影无踪。数息之后,隐约望见正南方向、数百里外,隐隐约约有气机一振。 明示方位。 归无咎与姜敏仪暗中商议之后,作此决断。 姜敏仪端坐于此,祝安平等人不免心境过紧。若是三言两语不大对付,其等反应过度,起了“相转挪移阵”遁回内阵之中,那就无可挽回了。 终不至于姜敏仪真要起大神通,攻打其山门大阵不成? 就算攻打山门大阵,那绝非三年五载的功夫;更何况若是撕破了脸,对方皆有足够的时间,将大药毁去。 所以姜敏仪先行离去,宽释其心,由归无咎设法与之交涉。 果然,姜敏仪离去,祝安平四人都是神意陡然一弛;省悟用意之后,更是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四人将注意力落在归无咎身上。 用心一察,无有上境大能掩映,归无咎浑融淡泊、生不可测的气机,终是浮现在台前。 徐赤天心意一激、一急之下,这时骤然冷静下来,深深打量归无咎两眼,出言问道:“恒霄宫主问本门换取大药,是否便是道友所用?”
归无咎笑言道:“正是。”
祝安平、穆彬先二人心中皆不由暗叹,然后对归无咎郑重一拜。 这一拜,非止是为了归无咎。 方才姜敏仪在此,虽然少言寡语,更未刻意散逸气机真力,但是祝安平等人心神中依旧感受到极大压迫。刚刚只需姜敏仪张口说一句话,微有一丝凌逼之意,祝安平就要主动启了法阵与相转挪移阵,敬谢不敏了。 恒霄宫主遁去之举,在诸人看来,是给了极大的脸面的,故不得不有所表示。 徐赤天凝视归无咎良久,忽地间扶了一扶额上铁冠,正色道:“与道友相较,某之功行,远不及也。只是向道之心人皆有之,恕某不能相让。”
祝安平等人也打定了主意,恒霄宫主既然如此姿态,他们也决不会不识抬举。无论归无咎如何游说、交涉,他们皆会好言好语的对付,无非是软磨硬泡罢了。 在徐赤天打量归无咎之时,归无咎也用心观察着徐赤天。 这位难掩本性飞扬跳脱的铁冠修者,显然便是立志服药破境之人了。 略一思忖,归无咎心中一动,忽地笑道:“借取大药,非是夺去道友之机缘;实是天予道友之机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