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是没打起来, 许歌只是在感慨薛应月那张嘴毒辣。 目前为止,薛应月好像就对她一个人这么说话。 好一个特殊对待,薛应月要是不长嘴就好了, 她许歌一定会天下太平! 感慨完, 许歌放下手机, 重新面对电脑,这会有点工作文件需要她处理一下。 哪知她刚发完消息, 梦梦就丢了个语音通话过来。 她边看电脑屏幕边顺手接通。 一进入通话,对方关切的话语飘出听筒, 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你们两个……吵架了吗?”
“……?”
许歌滑动鼠标滚轮, 淡定反问:“我什么时候说我们吵架了?”
电话那头的人愣了一下。 “啊?没吵架啊? “那你干嘛说应月不好,还说她说你会下地狱!”
许歌瞬间明白过来,忍不住轻笑出声,悠闲地靠回椅背:“你说这事啊, 这事是这样的……” 她大方地把自己做菜稀烂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梦梦。 虽然薛应月嘴毒, 但她第一次做菜确实烂,她不怕别人知道。 哪知梦梦听完居然忍不住发出“噗嗤”一声轻笑。 她很快就收住了, 为了给好朋友一个面子, 不能笑太厉害。 “不管怎么样,你们没有闹矛盾就好啦。”
许歌一边看工作文档一边应话:“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关心我们两个?”
直觉告诉她,这事肯定不只是梦梦一个人在关心。 梦梦顶多算是发言代表, 是探子。 梦梦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理所应当, 甚至还反问了:“你说呢? “你们两个本来就不怎么对付, 结果还领证同居,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作为朋友的我们, 是不是应该关心你们, 有问题及时调解?”
许歌道:“你们还能管我们一辈子?”
梦梦:“能啊。”
许歌:“?”
梦梦:“我们可是好朋友啊!”
爱情能天长地久, 友情亦可。 不适合的人已经分开,适合的人才能一起走到今天,被称之为“朋友”,互相交心。 她们从大学相识至今,早已磨合完毕。 既是交心朋友,那便不止这一秒、下一秒,而是长长久久,永远都在。 许歌和薛应月都对他们好,帮过、关心过他们,那现在也该轮到他们来关心她们两了! 梦梦的语气很理所当然,又很自然真诚。 许歌听得一怔,而后忍不住笑了:“对,我们是朋友。”
又安抚道:“放心吧,同居只是一时的,我们很快就会分开,回归原位,以前怎么过就继续怎么过。”
“哦?你们要分开住了?很快是什么时候?”
梦梦表示好奇。 “不知道。”
许歌答。 “不知道你干嘛说很快???”
“因为我更想赶紧和她分开住。”
“……行。”
情敌嘛,这反应也能理解。 梦梦想了想,还是语重心长地说道:“总之在分开之前你们要和谐相处,万事好商量,不要吵架呀。 “生气的时候就想想孩子还在,吵架的家庭是会让孩子变得不幸福的!”
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不过我相信应月是不会吵架的……” 许歌捕捉到这句话忍不住笑了,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不会吵架?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跟我吵架?”
薛应月一见到她就不会好好说话,今天吵不起来,指不定哪天就能吵起来了! 梦梦却忽然说了一句:“因为她自己就是这个不幸福的小孩啊。”
许歌脸上嘲讽的笑意瞬间跟着一僵,就像凝固了。 “你说什么?”
电话里头传来一声叹息,腔调间带着对薛应月满满的心疼:“你不知道,她家里过得也不好,爸妈天天吵架,在她小的时候就开始了,甚至还会当着她的面争吵呢,根本就不在乎孩子。 “所以啊,她很讨厌父母吵架,更讨厌父母当着孩子的面吵架。 “这就等同于,嗯……等同于你不喜欢别人用父母离异骗人。”
她因为家庭美满,敬爱父母,所以讨厌他人用父母的婚姻状况随意玩笑。 而薛应月因为家庭关系恶劣,所以厌恶父母争吵,那是烙印在她心底的一个阴影。 同样光鲜亮丽的人生,背后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 许歌没有说话。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或者她也不需要说什么。 她和薛应月说是互怼,实际上都会点到为止,从没有酝酿成面红耳赤的争吵。 她们也已经约法三章,不会在豆豆面前做坏榜样。 而且她们这只是临时同居,又不长久,很快就会分开了。 所以就这样吧,顺其自然。 “不会吵起来的,”她说,“我们可都是有孩子的成熟成年人了。”
梦梦在电话那头“嗯嗯”地点着脑袋,算是真正放心了。 过了两秒,许歌听见梦梦十分好奇地轻轻问了一句: “你做菜真的很难吃吗?”
“……” 许歌微笑:“有空我做给你吃,咱们一起下地狱。”
“噫——那还是不要了!”
嫌弃的气息溢出听筒。 许歌笑着放下电话:“还有没有事?没有事我就挂了。”
“哦哦,有有有!”
梦梦连忙问道,“洛伯母最近怎么样了? “我这段时间不在江市,没法去看她,听人说她这几天状态很不好?”
说起这事,许歌脸上的笑慢慢散去,神情逐渐严肃。 “嗯,很不好。”
洛母最近昏睡的时间变多了。 苏醒时还会头疼、呕吐,没有一秒是不被折磨的。 病痛难得安分时,她也变得不爱动了。 如果豆豆在,她就会靠坐在床头,缓缓的、轻轻地和豆豆说话,哪也不去。 为了不让豆豆担心,每当她难受起来了,她就会忍着病痛骗豆豆:“奶奶困了,奶奶要睡觉了,豆豆和姨姨回家,下次再来见奶奶好不好?”
豆豆总会乖乖地说好,主动牵着她们的手离开。 她总是乖乖地守着和奶奶的约定:只要奶奶困了,睡着了,豆豆就要回家了。 可她与奶奶之间还有多少个下次呢? 奶奶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她甚至连这个概念都没有,她只会记得:等奶奶睡醒了就来陪奶奶。 这个话题让气氛变得很沉默,似乎连空气都在叹息。 生离死别,沉重又无法逃避的人生命题。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这事大家都要经历的嘛,”许歌听见梦梦安慰似的轻声说,“至少、至少他们可以团聚了啊……” 他们指的自然是洛母和向瑜蓁夫妇。 洛母一直都在思念他们,一日都不曾停止。 而她们永远也忘不掉参加洛河和向瑜蓁葬礼的那一天。 那日,天空乌压压地下起细细小雨。 雨水就像带着这天的颜色,落在每一把伞上,留下无法磨灭的沉重。 洛母牵着豆豆就站在儿子与儿媳妇的坟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小孙女的手。 她好像痛得连一滴泪都流不下来了。 大家静默地站在雨中,没有人出声打搅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回过神来,低头看向年幼的孩子。 豆豆也抬头看向她。 满面天真的孩子没有哭闹,没有不耐烦。 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她只是站在这里陪着奶奶,一直一直陪着奶奶。 洛母就这么看着豆豆。 片刻之后,豆豆弯起眼睛,很清脆地喊了她一声:“奶奶呀。”
她就是在这一瞬间崩溃的。 钻心的痛楚、茫然、怨恨都在这一刻破土而出,如山海倒灌而来,汹涌得无法阻挡。 她迟缓地蹲下身抱住豆豆,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缕微弱的希望。 “豆豆啊,豆豆啊……” 她哭呀,她喊呀,不知道为什么命运要这么对他们这一家子。 可豆豆还不懂。 她没有哭,她懵懂地抱住奶奶,告诉她:“不要哭,要开心。”
就像爸爸妈妈以前每天都告诉豆豆的:豆豆不要哭,豆豆每天都要开心。 细雨绵绵,哭声不绝,哀痛万分。 所有人沉默地立着,听那哭声沉重地砸在心头,最终化作眼眶里的泪,悄然落下。 她们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思绪回归现实,还在通话中的手机放在一旁,许歌垂眸闭了闭眼,平缓心情。 “嗯,你说的也对。 “梦梦,我还有些工作要处理,就先不聊了。”
“好,那我不打搅你了。”
结束通话,许歌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借此分散注意力。 … 侧卧内,薛应月正在陪豆豆看书。 豆豆指着书上的动物,口齿清晰地喊出“老虎”二字。 她现在已经可以很标准地念出老虎的名字了,逐渐也能清晰地表达一个完整的句子。 薛应月细心地注意到她的进步,温柔地夸她:“豆豆好棒。”
豆豆立马笑了起来,也跟着说道:“豆豆好棒!”
接着她忽然说了一句:“豆豆想奶奶了。 “奶奶起床了吗?”
薛应月怔了怔,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话。 洛母的身体每况愈下,最近更是严重,已经到了连医生都束手无策的地步。 她也不想让孙女看见自己被病痛折磨的样子,那太没有尊严了。 她还怕孙女担心、害怕,这几日就很少和豆豆见面了。 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她能回答豆豆。 薛应月看了眼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动作温柔地把她揽到怀中抱着,轻抚她的头发。 “奶奶最近很困很困,要睡很多很多的觉,姨姨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才会起床,所以我们等奶奶起床了,给姨姨打电话了,再去陪奶奶,好不好?”
“奶奶给姨姨打电话呀。”
豆豆开朗地笑着、期待着。 “宝宝等奶奶打电话。”
她打开书,继续用手指戳着书上的画,戳一个便喊一个的名字。 一派天真,无忧无虑。 薛应月看着豆豆这个样子,唇角微颤,温柔的笑意忽然变得苦涩。 她仰起头,复又低下头,藏起那一缕情绪,继续含笑陪伴着豆豆。 “嗯,姨姨和豆豆一起等奶奶打电话。”
…… 又是一个长夜来临。 洛母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皮半耷拉着,病恹恹的。 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很沉、很沉,沉得没办法起身下床,没办法再和从前一样去医院的草地上走一走,晒一晒太阳。 现在她还要睡觉。 睡觉已经成了她最渴望又最恐惧的事情。 被病痛折磨得受不了时,她希望自己能一觉睡过去,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她又害怕睡不好,睡得断断续续,时醒时昏,这也很不好受。 ……她还有几天可活呢? 护工帮她拉上窗帘,走到床沿坐下,握住她的手。 她在护工温和的凝视下缓慢地闭上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 她久违地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完整的梦。 她梦见他们了。 她的儿子与儿媳妇,她日思夜想的孩子们。 梦里的洛河和向瑜蓁还是那么爱笑。 他们踩着软绵绵的云朵,在盈盈春风中来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喊出她已经许久没听过的称呼:“妈。”
他们牵着她的手走在路上,走回他们的家。 家中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他们送给她的小藤椅还在小院子里晃晃悠悠。 天光澄亮,温暖和煦。 向瑜蓁拉着她坐下。 洛河说:“我给你们做饭去。”
她坐在向瑜蓁的身边笑着点头。 今夜,她终于在梦中和儿子儿媳吃上了一顿饭,聊了很久的天,直至天亮才醒来。 重新睁开眼时,她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睡一次好觉了。 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不过…… 她的唇角向上轻扬,露出一个虚弱而又美满的笑。 ——应该也快了。 … 护工一如往常地准时到达医院病房。 当她敲门打开病床的门时,竟看见洛母自己站在地上。 窗帘被拉开,天光漫入屋内。 洛母站在窗边,慢吞吞地回头,指着外头的天,笑着说:“你看,天气真好啊。”
璀亮的光落在她瘦弱的身上,朦胧了她的轮廓,令她整个人看起来都万分虚幻。 护工赶忙上前扶住她,神色焦急,却被她轻轻握住手。 “你辛苦了。 “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
“我想见豆豆。”
… 许歌和薛应月接到护工的电话后,第一时间就带着豆豆赶到医院。 豆豆知道又可以见到奶奶,一路上都很开心。 病房的门一打开,她立马就蹦蹦跳跳地跑进去了。 “奶奶,豆豆来了呦!”
许歌和薛应月走入病房,一股幽幽清香随着微凉的风扑在她们的身上。 薛应月一下就辨认出来了——这是她送的香水。 许歌朝病床那头望了一眼,只见在病床旁的柜子上放着一瓶香水,盖子放在一旁,显然刚刚用过。 她们的视线一下就默契地落在洛母身上。 洛母正靠坐在床头,身形憔悴,笑眼弯弯地看着小孙女被护工抱上床。 豆豆开心地扑进奶奶的怀里,她说:“奶奶香香。”
接着就注意到床头柜上没有盖好的香水瓶,立马皱起小眉头,指着盖子道:“盖盖。”
秩序期的小朋友总是如此敏感。 护工阿姨立马走上前帮她“维护秩序”。 洛母把她抱在怀里,笑着摸她的脑袋,而后抬起头对护工和薛应月二人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和豆豆单独呆会,说说话。”
这一刻,许歌和薛应月心底骤然有一股很强烈的预感。 俩人面面相觑,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妥协离开。 护工也随之离开。 三人站在病房门外,无人说话,气氛压抑。 病房内,豆豆躺在奶奶身边听奶奶说话。 洛母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就像以前在家哄她睡觉时一样。 自她生病住院以来,陪着她最多的人便是豆豆。 豆豆借住在别人家,每天都会来见她、陪着她,每次都是蹦蹦跳跳的,没有烦恼。 而这几日她们见面少了,她也很久没有这样和小孙女躺在一起,轻轻哄着小孙女了。 “豆豆啊……” 她轻声呼唤着。 豆豆应声抬起小脑袋,懵懂地看着她。 “奶奶喊豆豆,豆豆在这里。”
她继续轻拍着,目光一直停在天花板上,没有看豆豆。 “外面那两个姨姨现在已经是豆豆的妈妈了,豆豆以后一定要乖,要听妈妈们的话,不要惹她们生气。 “以后要每天开心,要好好长大,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 “奶奶以后就不能陪着豆豆了,奶奶要走啦……” 她的声音慢慢哽咽了,眼中泪意闪烁。 豆豆听懂这句话了,不解地问:“奶奶去哪里?”
洛母弯唇微笑着,手仍旧在轻轻地拍抚。 “奶奶啊,奶奶累了,奶奶要去做星星,去见豆豆的爸爸妈妈,去问问他们疼不疼……” 在飞机坠毁之前他们会想什么呢? 在飞机坠毁的那一瞬间,会不会很疼很疼? 他们现在在天上过得好不好呢? 豆豆一听这话,立马摇头说不要:“奶奶不要变星星,奶奶陪豆豆。”
洛母低头看向她,竟不知道该如何接她这句话。 她好像真的不是什么都不懂。 她好像明白星星代表着什么。 她好像一直都知道爸爸妈妈再也回不来了……好像。 “没关系的豆豆,不要害怕,”洛母抱住她,尽可能地安慰着,“变成星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每个人都会变成星星的。 “奶奶即使变成星星也能陪着豆豆,就像爸爸妈妈一样。 “豆豆还记得怎么在晚上找爸爸妈妈吗?”
“记得!”
豆豆胸有成竹地应着,“亮亮的!”
夜空中最闪亮的两颗星星,那就是她的爸爸和妈妈。 她每天晚上趴在窗边都是这么找到她的爸爸妈妈的。 “对,”洛母欣慰又苦涩地笑着,“我们豆豆真棒…… “以后奶奶也会变成亮亮的星星,每天晚上都这么陪着豆豆。”
可豆豆还是不愿意。 “奶奶不要变星星,”她笨拙地说,“奶奶在这里、在这里陪豆豆。”
洛母不知道怎么的,忍不住笑了。 她笑着抱紧豆豆,视线被泪水遮掩,变得越发模糊。 一滴悄无声息的泪落出眼眶。 “豆豆乖,豆豆最乖了……” 她不再和豆豆说星星的事情了。 她忽然感觉很累,莫名很累…… “豆豆啊,奶奶好困……豆豆陪奶奶睡一会觉好不好?”
豆豆听话地伸出手抱住她,小小的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臂,就像她哄她睡觉一样。 “奶奶睡觉呀。”
洛母抱着她,在这一刻里笑得很开心。 他们家豆豆最乖、最招人喜欢了。 “豆豆乖,快睡吧……” 豆豆哄她,她也哄豆豆,时间在她们之间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豆豆在她熟悉的怀抱与温柔的淡香中睡着了。 她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子,最后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俯身在她的发丛里轻轻落下一个离别的吻。 豆豆啊,要记得:妈妈爱你,爸爸爱你,奶奶也爱你。 你永远是我们最爱的孩子。 希望你的每一天都是平安、开心。 她再度抱住豆豆,动作轻柔,满含珍重。 她们互相依偎,在温柔的夏风里闭上眼睛,恍然间好像回到从前的夏日,没有意外,没有生离死别。 小小的豆豆就躺在她怀里,安安静静地和她一起享受懒洋洋的阳光。 只要她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洛河和向瑜蓁。 而这一次她也看见了。 在梦里,在生命的尽头。 他们正站在那里等她,仿佛从未离去。 她闭着眼睛,唇角扬起,面容慈和带笑。 天气真好啊…… …… 洛母去世了,永永远远地离开这个世界,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 她没有遗言,也没有要留下的东西。 许歌和薛应月已经完成了她最大的心愿,她走得很安详,没有任何遗憾。 洛母的坟墓就在洛河和向瑜蓁的旁边。 来祭拜的人很多,却也还是当初的那些人,只是这次还多了许歌的父母。 豆豆穿着黑色的小裙子,静静地站在三座墓碑前。 这次牵着她手的人不再是她的奶奶,而是她的两位新妈妈。 小小的身影左右立着两个高挑的人,像两棵为她遮风挡雨的树。 今天的天气很好,骄阳当空,是洛母喜欢的好天气。 豆豆站在阳光底下静静地看着奶奶的墓碑,又看了看爸爸妈妈们的墓碑。 她指着奶奶的墓碑,抬起头看向两位姨姨,奶声奶气地问了一句:“这个是谁?”
她对墓碑的理解就是:睡觉的地方。 因为奶奶告诉过她,爸爸妈妈都在那里睡觉,晚上才会变成星星挂在天上陪她。 现在她认识的叔叔阿姨们都站在她不认识的墓碑前,她不免疑惑。 许歌很直接,并不隐瞒:“这个是奶奶,豆豆的奶奶。”
有些事总是要面对的,逃不掉的就不逃了。 豆豆咬着手指头:“奶奶在这里睡觉吗?”
许歌颔首:“对。”
豆豆又疑惑地问:“奶奶不在医院睡觉了吗?”
许歌又点了点头,蹲下身看着她:“对,奶奶从今天开始也在这里睡觉,和爸爸妈妈们一起。”
豆豆又问:“奶奶什么时候起床?”
此话一出,现场又是一片沉默。 没有人答得上来。 洛母去世前告诉豆豆自己困了,想睡觉。 豆豆一直记得,也一直这么以为,哪怕到了现在。 她仍旧认为一切还和从前一样——等奶奶睡醒,豆豆就可以去陪奶奶玩了。 到时候她要和奶奶一起看书,让奶奶给她讲故事,还要和奶奶一起去医院后面晒太阳。 她依旧在等奶奶起床。 豆豆问得认真又天真,瞳孔中一片清澈,让人不忍伤害。 薛应月透过她似乎看见了小时候面对外婆离世时的自己。 她的外婆很疼爱她,还会做糖葫芦给她吃,她小时候最黏着她老人家了。 但她没能一直陪在外婆身边。 她在上小学时父母便带着她离开了老家,去城市发展打拼。 她再一次听到外婆消息时便是她去世的时候。 那天她刚放学就被父母火急火燎地带回老家。 走进那间熟悉的老房子就能看到一张黑白相片。 照片上的老人面容慈祥,似乎永远都被定格在这个相框之中,再也触碰不到了。 看见黑白相框的刹那,她顿感五雷轰顶。 她那会也懂了些事,隐隐明白些什么,又不愿意相信,脚步像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怎么也动不了。 她喉咙干涩地问父亲:“外婆呢?”
那时候的她就像现在的豆豆,她们想要的答案都一样。 哪怕只能得到一句很温和的安慰。 可是她爸却很直接地回了她一句:“外婆死了。”
无比冷酷的一句话,震得她的心久久无法平静。 思绪从回忆中抽出,她再度看向豆豆。 “奶奶晚上就起床了。”
薛应月蹲下身去,温柔地看着豆豆的眼睛。 “奶奶晚上就会起床,然后和爸爸妈妈一起变成星星在天上等着豆豆来找他们,豆豆晚上回家就可以看见了。”
豆豆闻言低下脑袋,没有再说过话。 她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晚上回家。 回家洗完澡,她在许歌帮她穿完衣服后忽然问了一句:“奶奶起床了吗?”
许歌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 “起床了,豆豆可以去窗边找找看。”
豆豆立马跑到窗边,趴在全景玻璃上,眼睛睁得圆圆的,紧紧地盯着黑色夜空。 今晚的星星很多,亮闪闪的,像一颗颗宝石镶嵌在天幕之上。 “亮亮呀……”豆豆轻轻念叨着,“奶奶呢……” 很快,她找到了。 是夜空中最亮的那一颗。 那就是豆豆的奶奶。 她高兴地欢呼,隔着玻璃大声和奶奶挥手:“豆豆在这里呦! “奶奶陪豆豆玩。 “奶奶抱抱豆豆……” 她在期待。 可是没人回应。 星星挂在遥远的天上,孤独地闪亮着。 许歌和薛应月站在后头。 她们看见她缓缓地蹲下身,就这么蹲在玻璃前仰着脑袋看天上的星星,小小的身影写满孤独与茫然。 她不知道人为什么会变成星星。 她还在期待奶奶会回来再陪她玩。 她一直都在期待着。 薛应月听见许歌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看见她走上前去,弯下腰去从后面抱住豆豆。 许歌亲了亲豆豆的额头,什么也没说。 豆豆仍旧盯着夜空不放,她对夜空中最明亮的那一颗星星伸出手。 “奶奶不要变星星,奶奶回来呀……” 想象中的奶奶的回应并没有到来,黑夜万分沉寂。 这个晚上豆豆没有再离开过客厅。 她怕她一走就看不见变成星星奶奶了。 睡觉她都要在这里睡,要看着客厅里的星星,就连许歌房内的阳台都无法说服她回房睡觉。 她抱着小熊坐在地上抬头看星星,背影可怜极了。 许歌和薛应月还没办法对豆豆说出“奶奶再也回不来了”这种话,这对一个已经失去父母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她们想给豆豆一些时间与陪伴,也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想想该怎么样才能让豆豆自然地接受死亡这个概念,以及……接受她们成为新的家人。 而眼前还有眼前的烦恼。 豆豆今晚显然是要睡在客厅的地板上了。 她甚至连沙发都不愿意睡,因为离窗边不够近,不能看见最亮的那一颗星星。 两个大人站在客厅里看着她,沉默不语。 片刻后,许歌听见薛应月压了压声音道:“我来陪她,你回房休息去吧。”
许歌转头看向她,似乎想看穿她在想什么。 薛应月在她的审视下平静地迎向她的目光,启声问了一句:“我明天不用上班,许副总也不用?”
许歌扬眉,那倒是,又觉得奇怪。 “你这么体贴的吗?”
薛应月将长发挽到耳后:“情况特殊罢了。”
现在不是她们争来争去的时候,开导豆豆才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工作也不能落下。 豆豆现在这个情况显然会比往常睡得更晚,她们再怎么针锋相对也不会针对到对方的工作上,所以留一个时间充裕的人陪着她就好了。 “等豆豆睡着了,我会抱她回房间睡的。”
薛应月道。 许歌妥协了,没有异议。 “那就这么办吧,我去拿条毯子铺地上,这样坐着不凉。”
她取来毯子,还拿了两个枕头给薛应月和豆豆靠着。 哪怕不能一整晚陪着,她也要尽力做点什么。 薛应月把枕头垫在窗边,哄着豆豆坐在毯子上看星星,然后给豆豆当人形靠枕。 豆豆靠着姨姨,怀里紧紧抱着小熊,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的星星。 过了一会,她往薛应月的怀里钻,声音有点难过:“姨姨帮豆豆……” 薛应月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发,温声问:“姨姨帮豆豆什么?”
豆豆指着天空:“让奶奶不当星星。 “奶奶不要当星星,奶奶起床要陪豆豆。”
薛应月哑然,无法应对这个请求。 她无法苛责这个无礼的请求,就像她无法责怪豆豆可以忍受爸爸妈妈变成星星,却不能忍受奶奶变成星星。 爸爸妈妈对她来说记忆模糊,而奶奶不同。 独自抚养她的奶奶才是她随着年龄增长而记忆深刻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因此奶奶变成星星带给她的打击自然更深。 “没关系的豆豆。”
薛应月抱着她,轻轻拍抚她的背。 “奶奶变成星星了也可以在天上和豆豆玩,也是在陪着豆豆。 “如果豆豆想在这里玩的话,姨姨们也可以陪豆豆玩呀。”
豆豆仰起小脑袋看着她。 薛应月低头亲亲她的额头:“姨姨们一直都在豆豆的身边,陪着豆豆。”
豆豆听完之后并没有开心,嘴巴一扁,重新低下脑袋,埋在姨姨怀里不说话了。 她还是想要奶奶回来陪她,她想要奶奶理她…… 薛应月也不再说话,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豆豆的背,安静地陪着她坐在窗边。 洛母的离世不止对豆豆是个打击,对她亦是。 那是一个曾视她如女儿的人啊。 只是她长大了,已经学会接受生离死别,而豆豆还没长大。 但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的,所有的不能接受都会慢慢接受…… 她慢慢抱紧了豆豆。 … 许歌其实也不大睡得着,她挂心豆豆,可是明天的工作又逼她不得不睡。 她于是就在这拉扯之间直接失眠到凌晨一点多。 看着无情流逝的时间,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起身走出去准备喝两口水再睡,顺便看看豆豆和薛应月的情况。 她轻手轻脚打开房门走出去。 客厅的灯只留着一盏橘色暖灯。 她看见薛应月赤脚踩在微光里,抱着豆豆慢慢地走动着,轻哄着。 豆豆抱着小熊伏在姨姨的肩头,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两人目光交汇。 许歌用口型加手势示意:睡了? 薛应月一边拍着豆豆的背,一边点头,又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孩子刚睡着,吵醒就不好了。 许歌看见豆豆睡着,心一下就安定下来了。 她忘了自己要喝水的事情,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调转方向准备回去继续睡觉。 关上门前,她朝薛应月的方向望了一眼。 温暖的橘色光芒裹拥着薛应月。 她的长发、她的轮廓被光勾勒得朦胧秀丽。 她抱着豆豆,垂眸间,漂亮温雅的脸上带着说不尽的温柔与耐心。 许歌多看了几眼,而后从容地收回视线,轻轻合上房门,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薛应月这人好像……是挺好的。 她回床躺下,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满脸疑惑。 不对,我刚刚出去是要干嘛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