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吴,这是我和朋友一起开的小店。”
他提着皮箱下车,不忘记绕过车头给戴翡翠的年轻女人打开车门。女人本来是不想下车了,既然对方替她开了车门,她就不好意思不下来了。她的鞋跟很高,把她托了起来,穿这种鞋子的女人都是不需要走太多路的,但从车子到店里那几步路,她走得很稳,仿佛为了这几步反复练习过。“请随便坐。”
他指着店里的几张高脚圆凳,女人看了看凳子,犹豫了一下,坐上去,双腿并拢。看来他不大习惯坐这种椅子,姿势让她很别扭,也许她习惯坐在低矮的真皮沙发上?店面太小,乐器挤在一起,吉他、架子鼓、小提琴、钢琴,还有许多只折叠椅躲在墙角。“请快些检查您的手风琴吧,我承担赔偿就是了。”
女人似乎沉不住气,手在包里摸到了支票夹。她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本来是不会走进来的,走进来了,也觉得不适应。男人又笑了,雪白的牙齿,两排。他没有打开皮箱,而是随意地拎起一只陈列在旁的崭新手风琴,抱在怀里,下巴一低,一串轻灵的琴音回旋着蹦跳了出来,掉在地上的豆子也没有这么快。女人挑起了眉毛,不满于对方的跑题,可过不多久,她在琴声的缭绕里放平了眉毛,偏过头,认真听着。一支手风琴曲子是很短的,来不及回味就完了。“这是什么曲子?”
她问。“说了你也记不住的。”
女人又把眉毛挑了起来。男人故意当做没有看到,他玩耍似的奏起另一支轻快的曲子。女人的脾气又发不出来了。她又陷在音乐里直到曲子结束,并且欣赏地望着他跳跃在黑白键盘上的修长手指。“难学么?”
她问。“不管什么乐器,都没有难学不难学,只看你与它的缘分。乐器也是有气质的,需要挑选主人。”
男人说。“我想我就是它的主人。”
女人有把握地说,“每周五晚上我有空。”
“这个……我一期班只带三个学生,已经收满了。而且每周五晚上我没有空……”男人表示着为难,低头,又要拉下一支曲子。女人站了起来,从名片夹里取出一张卡片,放在桌子上。她说:“我姓林,你如果能安排出时间,就打电话告诉我。如果你的手风琴奶奶损坏了,报个价给我,我照单赔偿。”
她好像是厌烦了这种拉锯,不甘心被男人掌握节奏,所以骄傲地走了出去,径直上车。消失得比她出现得还快。吴世芒拈起名片,上面写的是:林文静。手机号码,还有地址。白茧儿倒在车后座上,脱下高跟鞋,捧在眼前爱不释手地看,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不会穿帮吧?哎,谁说穿上龙袍就是太子了。戴着价值百万的翡翠出门我好紧张的,生怕不小心摔一跤就把翡翠磕碎了,卖了我也赔不起。还有这表……刮花一点连我都心疼。就是衣服有点大……我说有必要么?法国高级成衣定制?他看得出来才怪。你说是你妈妈的衣服首饰?怪不得那么老气。鞋子呢?不不不,我不要你送我。那个……你偷偷把你妈妈的翡翠和衣服借给我,不会被发现吧?要不下次我还是去网上买套西贝货蒙人算了,反正住在那样的房子里,我穿麻袋也是法国高级成衣定制!”
黑色方头车减速,进入了幽静的别墅区,一栋一栋豪宅都处在相对独立而隐蔽的局部空间中,互不打扰。白茧儿脱下翡翠坠子和手表仔细装入丝绒盒子里,放进皮包,套上鞋子下车。一个头发刚开始白的中年女人打开大门,躬身迎接。白茧儿拍拍中年女人:“陈妈,今天没外人来,不要做得像真的一样嘛。我把衣服和东西放回去就走的。您忙您的。”
陈妈认认真真地答应:“是,静小姐。文远少爷说了,这段时间不管有人没人,都要像真的一样,才能习惯成自然。”
“陈妈,我听着怎么像琼瑶剧呀。您饶了我行不行啊?”
白茧儿咧着酸不拉几的牙,走上楼去。衣服要挂回柜子里,珠宝手表放回保险箱。“是,静小姐。要不要留下吃饭?文远少爷关照我准备的。”
忠心耿耿的陈妈在楼梯下高声回答,似乎窗外就有文远少爷在监考。天桥,一向是龙蛇混杂的地方。摩登女郎的鞋跟会毫不留情地在乞讨者伸出的手旁踏过去。天桥上的乞讨者从来就没有少过。他们各有各的道行,有人把腿反折到耳根后,有人用粉笔写了一地陈情,长跪不起静静等候,还有人抱着一把破二胡拉惨兮兮的《二泉映月》,有的人惨是假的,有的人惨是真的,可是十之八九是假的。他们的存在也成了人们的习惯,很少有人相信他们的可怜,但是在需要证明自己的慈善,或者满足自己行善的愿望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去送一点钱。他们的存在也迎合了城市的心理需要。这一天下午,无精打采的天桥行乞者又看到了那个怪异的同行。在能热出人命的天气里,他一身紧紧的白色衣服,像个木乃伊。他先把头套进一个黑色网罩里,从随身携带的破运动背包里一件件掏出他的行乞道具。他先展开一张不知哪里撕下来的过期海报,海报的背面写着他行乞的理由。他用四块碎砖头把海报的四个角压在地上。然后他掏出了一块金牌和两把——剑。行乞者们在电视上见过的,奥运会上的击剑比赛,运动员都拿着这种剑。但是他们分不出重剑、佩剑和花剑的区别,这个不重要。只知道这个人一定又是来耍剑的了,那一身密不透分的行头也证明了这一点。耍剑人的一番准备工作已经吸引了不少眼球,开始有人停下来阅读海报上的大字,也等待着表演的开场。他说他曾经是大运会的花剑冠军,因为练击剑,学业是荒废了,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去奥运会拿世界冠军的时候,他受伤被迫退役了。什么都不会,难以谋生。就在这种时刻,与他相依为命的女友得了一种罕见的疾病,痛苦地拖了几个月,永远地离开了他。女友家里也十分艰难,人去了,却留下了还欠了医院巨额的医药费难以偿还,更是连一块墓地都买不起。他原想卖金牌,卖剑,可是那根本卖不了多少钱,只有凭自己的一技之长筹钱,为故去的女友还上医药费,还要为她买下一块可以安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