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终于亮起了灯火,客厅的,卧室的,厨房的,都亮了。这曾经是他的家。他的眼眶有一点点湿润。身边一部车子忽然响了一喇叭,吓得他背上一紧。是甘姐的车,温诚熄火,倒退着从里面钻出来,怀里护着一大束百合花。洁白的花瓣在黑夜里抓住一星半天光亮就耀眼夺目。最重要的是,花一朵一朵都是元气淋漓的,仿佛刚坐了飞机从花圃的枝头赶来。顿时吴世芒怀里的玫瑰花衰败得不能看了,隐没在黑夜里无声无息,散发出些许即将腐烂的味道。也幸好,天是黑的,人的不好意思和花的不好意思都容易藏在黑暗里。吴世芒点点头,主动跟对方打招呼:“贵姓啊?甘姐的员工吧?”
他得占据主动权,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份,让对方协助自己,就好办了。“敝姓温。”
对方的回答短促,眼神不友善,打量这个带着行李的家伙,防备他如同家狗防备觊觎它肉骨头的野狗。“小温是吧?以前没见过你啊,是新来的吗?”
他打着哈哈,暗暗摆出资历和身份。“我是甘姐新招进来的生活秘书。”
温诚憋住笑,恶作剧地回答。生活秘书,这个职位,真是太有玩味的余地了。“怪不得,怪不得以前没见过。那刚才坐在你旁边的是……”“甘姐的行政助理。”
他们早就编排好了,使他们的出现合理化。“这花是谁送的?”
“一个客户,正在追求甘姐。”
男生活秘书似乎也很不情愿承认情敌存在似的。“哦哦,我是甘姐的老公,你能帮我开一下门么?”
吴世芒没有办法,他诱导了半天,对方就是不问他是谁,他只好突兀而滑稽地自报家门。“老公?没听甘姐说啊。”
温诚做出明显质疑的神情。吴世芒立刻觉得自己遭受了侮辱,可这又很好理解,人家是新来的嘛。他只好再腆着脸解释一遍,他去外地出差半年多云云,最后搭上一句,出差前两口子闹得有点不愉快,一直想弥补,请小温帮个忙……说着说着他用夹着搓板的那条胳膊去够自己的钱包。“别别别……”温诚推阻塞过来的小费,他两条健壮的胳膊没有使出力气,当然推不过,心安理得收下了,然后一本正经的脸上出现了心领神会的笑容,“哎,从来就没有见过你这种追求女人的方法。”
看来如果不把结婚证掏出来,对方是不会相信他的了。他哪里像一个丈夫的样子了?甘姐没有讲起过他就算了,他也不敢直接向甘姐喊话。一切都是偷偷摸摸,一切都是他一面之词,信他才有鬼。算了,就算不相信他,不阻挠他总行了吧?温诚懒洋洋地抱着百合花回到车里,车窗留出一线通风口,打上空调,扭开电台,对他做了个“请随便”的手势。吴世芒按下了数字门铃。门上的视频摄像头亮起,照住了他的脸。“谁啊!”
是甘姐的行政助理在问。“我找甘姐。”
他迎着想象中检阅的目光,端正了肩膀。“你谁啊?”
人家不依不饶地问。吴世芒犹豫了,怎么介绍自己好呢?行政助理没有耐心地结束了通话,不等他的回答了。回到了刚来时的状态,不管他叫还是不叫,门就在那里,不理不睬他。他想请小温帮他看一下行李,但是小温把腿架在方向盘上,端着手臂不看他了。把东西扔在当场又不放心。只要全部随身携带,他只好全副武装地走出小区,找了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下了所有的蜡烛,包括扁扁的茶烛和长长的洋蜡烛,大概两百多只。回到楼下,他用蜡烛摆了一个巨大的爱心,用一次性打火机一一点燃。车里的温诚不干扰也不帮忙,降下车窗,吹了一声口哨,说:“怎么是白色蜡烛?”
吴世芒边忙边回答:“红色的卖光了,只剩下白色的。”
“OK。”
温诚把车窗升起来,这回完全闭合了,不留下一丝空隙,好像防备着吴世芒出师未捷身先死,血溅五步的时候把血溅过来。天气还是帮忙的,夜风没有把蜡烛吹熄,只是把整颗爱心吹得飘飘摇摇。吴世芒站在爱心正中,拉着手风琴,唱起一首歌。这个时候不宜卖弄经典,要深情,要感伤,才能唤回过去的回忆,触发内心的柔软。他边拉风箱边唱:“那些花儿,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楼上,一个女人坐在全自动抽水马桶的马桶盖上,双脚浸在一只廉价的塑料脸盆里。她年纪还没有到四十,保养得精心,所以看面容也不超过三十五,只是眼神依旧是经历了许多事情的眼神,没有藏住阅历。她失神地把眼光放在一块花哨的瓷砖上。卫生间的门开着,歌声琴声若断似连地送进来。华琴站在洗脸台边,打开龙头接了一杯热水,倒进女人泡脚的脸盆里。“行了,不泡了。”
女人把双脚提出来,拿起一边的毛巾,擦干,穿上了牛皮拖鞋。“甘姐,你看,你还打算继续么?”
华琴讨好地问女人。“你说我应该继续下去吗?”
女人反问华琴,好像很需要她的意见。“也有许多客户在最后时刻突然心软,不管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尊重客户的意思。”
只要有钱赚就好嘛,感情的事情,冷暖自知,外人何苦白白做了狠心人,最后变成里外不是人。甘姐叹气:“你说到了这步田地,一味怪他,也不是个意思。就像做生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明知道他的缺陷,还利用缺陷压价买了下来,就不要怪别人事先没有讲明。他遇见了更好的买主,另谋高就,也理所当然。就像我也会宁可赔付违约金后签下另一笔利润更大的生意一样……”“感情和生意是不一样的。感情有更多看不见的约束,比生意苛刻。”
华琴说。其实她内心里倒是赞同甘姐的话,可是总要安慰她几句的,不能放任客户灰心丧气啊。“协议书呢?”
甘姐问。华琴擦干手,从客厅茶几上把吴世芒提交的离婚协议书拿了进来。当初吴世芒跟人私奔了,这个姓甘的女人并没有打算放弃。她以为他总会回来的,等他回来,教训他一顿,还是要跟他过日子的。不管怎么说,他年轻、帅气,还有一点小才华,难免自傲,等碰壁了就知道错了。这世上有一个无亲无故就爱你的人不容易,要知道珍惜。可是这个世界上无亲无故就爱他的女人不止一个,吴世芒寄回了离婚协议书,把甘姐气得三天吃不下饭。协议书上居然还有“青春损失补偿”的条款。他也未必太自轻自贱了吧。所以甘姐找到了“整垮EX—”,要求给吴世芒一点挫折,让他知道世界上只有她是无条件爱他的。在律师李可盈的建议下,甘姐压着协议书风平浪静地拖了一段时间。整垮程序如计划展开,白茧儿变身豪门私生女登场,许斯凡成为落魄剑客,先把那恩恩爱爱的一对情人拆开。他们私奔的时候海誓山盟地老天荒,结果一碰到更大的诱惑更好的对象,立刻溃不成军,反目成仇了。整人的手段其实不高明,都是前人用过的烂招。可是总是灵验,因为总是有贪婪的人自己撞上来,以为交了好运,有便宜可占。到最后,即使发现受骗了也无法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