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昌旬眼里满是慈爱。“我孙子今年才十岁,自小没了爹娘,是四个孙辈里最乖巧聪敏的一个,从不与长辈顶嘴。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孩子……”说着说着,荣昌旬忍不住揉了下眼角,声音沙哑:“本来春日里只是感染伤寒,几副药下去却不见好,后来就一直病怏怏的,我便让他每日在房里,生怕他出门被风吹到。哪知即便如此,这几日他却越来越重,还新添了咳嗽,连床都不下了。”
“不许他出屋?他愿意吗?”
“呵呵,他很懂事,我让他做的,他都知道是为他好,一项都乖乖听话。”
陈常君察觉到一丝莫名其妙地溺爱,回应道:“在屋里的确不会被风吹到,可也晒不到太阳啊……我们夫子说,不晒太阳、脚不踩地的人会生病。”
结合药铺里听人所说,陈常君寻思,这孩子莫不是本来没啥大病,后来硬是因为关在房里给憋出毛病的?越是懂事的孩子,越不会反抗长辈们过度的“关怀”,所以许多人明明看上去生活的很好,最终却还是患得患失的,就是这个道理。荣昌旬还沉浸在悲伤中,并没在意一个乡下孩子的出言不逊,反而笑道:“你看今日的阵仗如何?我听说,你也是因晕过去差点送命,后来找人用公鸡叫的魂……”说到这儿,荣昌旬笑出声音,转过来对陈常君道:“公鸡叫魂后,陈家二郎竟然从一个小痞子变成如今这样精明少年,所以我才花大价钱请这术士来的。”
陈常君回应了一个皮笑肉不笑。你这是典型的“你奶奶觉得你冷”,感动的只有你自己,还用我当典型开玩笑,也不知是聪明还是愚笨。不对,这不是愚笨,这是愚昧!陈常君见荣昌旬还沉浸在自己的感动中,毫不客气地发问:“荣老板,您知道最让人受不了的冷叫什么冷吗?”
“什么冷?寒冷?冰冷?”
“有种冷叫你翁翁觉得你冷,有种热叫你翁翁觉得你热,有种病叫你翁翁觉得你有病。”
见陈常君嫌弃的表情,荣昌旬似乎理解到陈常君要表达的意思,怔住片刻后尴尬道:“谢谢你特意来一趟。等会作法结束,你跟我一起过去陪荣泽凡待一会儿。你们年纪相仿,说不定他愿意听你说说话。”
“法事还要多久?”
荣昌旬望向日晷:“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不吃不喝一动不动?这也太残忍了!看来还是乡下孩子好,没钱请术士这么折腾,我爹找那大公鸡给我叫魂,一文钱都没花,也没把我放院子里不管。”
荣昌旬叹口气,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出此下策。一旁的管家也看不下去,担心道:“阿郎看啊,凡儿突然这么暴晒,似乎更难受了。”
这时候的荣泽凡面色惨白,口唇发绀,比刚刚陈常君看到是状态更差。荣昌旬不由地转头看向管家和陈常君颤抖道:“你们是说……凡儿在受罪?他很、很难受?”
陈常君和管家连忙点头。“你们说这是遭罪?不是治病?”
荣昌旬再次跟二人确认。陈常君点头:“好些日子都没出过屋的人,一下子给弄出来坐这么久,说不定都昏过去了。”
“昏过去”三个字仿佛一榔头击中荣昌旬,他旋即大踏步地出门,到荣泽凡身旁查看。被这样一番折腾,荣泽凡早已昏昏沉沉,荣昌旬抱起软塌塌的孩子,又看眼天上的大太阳,直奔卧房而去。荣昌旬前面有人快步开门,后面渐渐有端着水盆的婢女,陈常君小跑跟着他,直到在卧房安顿好荣泽凡。荣泽凡面色憔悴紧闭双目,被喂过些水后,勉强睁开黯淡的双眸,跟荣昌旬道谢。趁着这会,陈常君仔细观察荣泽凡。他用口呼吸,说话有很重的鼻音,显然是鼻子不通气;几声轻咳,呼吸伴随呼噜呼噜声,很可能是肺炎;惨白的面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应该还在发烧。陈常君也不能确定荣泽凡到底是什么病,但显然他有肺炎和感冒的症状。这时候,作法的道士当啷一声推门进来,气急败坏地质问:“法事作到一半,这样被扰了,太上老君必然大怒降祸下来。”
荣昌旬上前拱手道歉,那道士依旧不依不饶,各种说辞强调法事被打断的恶劣后果。此时,陈常君见荣泽凡孱弱,心想希克劳属于抗生素药物,就算没对症,也不至于让病人更差,便拿着药到二人跟前。“打断一下荣老板,我三叔还托人带回些异域的药粉,说是专治小儿病的,您看要不要给您孙子试试?”
那道士抢先道:“用外邦的药治本邦的病,只怕无法对症,可被把人给吃死了。”
“照你这么说,外邦也无需给大内进贡了!”
陈常君回怼。听说有药,荣昌旬彻底放弃作法这条路,也无须像刚才那样小心跟这道士交流,大手一挥,让人拿钱打发了去。“他又发热了。作法都用过了,再用些药也无妨。”
荣昌旬坐在床榻,心疼地抚摸荣泽凡的额头,荣泽凡不时轻咳几声。陈常君拿出药来。这几样都是小儿使用的冲剂,每个独立小包装就是一次的量。他打开希刻劳,让人用温水冲开,一种扎眼的粉红色呈现在众人面前。荣昌旬手都有点抖:“这么鲜艳的颜色,该不会是有毒吧?”
陈常君端起来自己先喝一口,吧嗒吧嗒嘴,还真是草莓味,甜甜的。“这是草莓味的,自然也是草莓色。听我三叔说,波斯商人提过这种药的制作办法,是将汤药熬成浓汁,再晾干研成粉末,并加入草莓干粉,混合而成,是一种成药。”
“草莓是什么?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是波斯药材?”
“是一种大人小孩都喜欢的红色水果。”
陈常君指着袋子上的草莓。病榻上的荣泽凡虽然昏昏沉沉,俩人对话依稀听的明白。本来他也没有太强求生的信念,心想若是毒药更好,死了便一了百了。强撑着起身,荣泽凡轻咳两声,抬手示意要喝药。荣昌旬已然走投无路,而这名叫陈常君的少年每次都能带来不俗的物件,最后一丝希望便全都寄予这碗红鲜鲜的汤药上。“喝吧。”
荣泽凡咕嘟咕嘟把药喝完,就躺下来闭目,不再理会任何人,心中抱定必死无疑的信念。荣昌旬也担心药有问题,便要客客气气地领陈常君参观下自家大宅子,若是等会孙子有什么不好的,这陈常君也休想就这么离开他家。陈常君没起身,而是伸手扒拉下背过身的荣泽凡:“嘿,别睡,等会还得吃两种药呢。”
“还有?”
在场的人都有些震惊。“对啊。对症下药。他身上的症状又不止一种。刚才那碗是管消炎的,一会还要喝一碗管咳嗽的,一碗管清热解毒的。”
“你又不是郎中,这成吗?”
荣昌旬脸色微沉:“若是我孙儿有什么不妥,我可不会轻饶你。”
“呵呵,那就别吃了。我家也好几个孩子呢,这药我留着我兄弟姐妹生病时用。”
陈常君收起药起身。“翁翁,我吃。”
荣泽凡转过身,虚弱地开口。荣昌旬将这一幕看作荣泽凡求生的欲望,便咬咬牙答应下来。三种药都喝完,荣泽凡再也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