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杏园是苏家的花园,春杏秋藕,按地界虽不是岳州城最大的,按景致却是数一数二的存在。马车停在侧门,并不是王久安身份不够从正门进,而是从正门一路走过去,着实有些远。熙朝文人不兴骑马坐轿,认为是奢靡之风,遂从侧门步行一小段就可以了。这一路上,陈常君都小心翼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提防着,不想跟苏岑岑不期而遇,如果拿闹鬼之事敲诈自己,这会儿真是她要啥就得给啥。好在苏家院子足够大,他们一路上就没遇到过主人,来来往往都是下人,看上去都忙忙碌碌。看王久安的步态,在这里亦有些收敛,陈常君便知自己该如何行事。穿过一间翠色花廊,绕过一扇杏花荷叶图案各半的影壁,眼前忽地就柳暗花明,一幅如画的秋色映入眼帘。脚下的石子路铺成菱形图案,延伸到各处景致,亭台楼阁,溪水潺潺,静中有动,甚至还有一处将木人桩排列成阵,加入草靶等元素,形成别致的武趣之境。沿路而去,小山和流水交相辉映,高高矮矮的树错落有致,期间绽放着大朵的菊花,这一片洁白、那一片艳粉,让人仿佛走入名家的画中。美的事物无需人赞美,只要你愿意走近,就一定可以感受得到。陈常君不住地赞叹着,即便前世,他也不曾见过这么美的园林。看到陈常君瞠目的模样,王久安十分有成就感,将这藕杏园的来历道来。从名字看来,就是春杏秋藕,实在没什么特别。这园子从前就是片荒地,苏家发迹后,买下来建成这园子。设计园子的人,正是王久安从前的同窗兼好友,如今翰林图画局画院司业,蔡邑。陈常君在脑海里翻译了一下,兑换过来,蔡邑就相当于国立美院院长。挺大的官了,起码正四品吧。园子的小径上,衣着体面的婢女和小斯来回穿梭,王久安观察片刻,指着左前方的回廊道:“我猜今儿肯定在观荷轩设宴,咱们这边走。”
陈常君不解:“此时荷花已经凋零,为何不是在这边的观菊庭设宴呢?”
王久安得意道:“这在你梦中课堂就没有答案了吧?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陈常君亦步亦趋地跟着王久安,从回廊到小路,经过各色竞相开放的菊花,之后就见一排藤蔓围成的栅栏,从一人高栅栏门进去,里面就是个小小的荷塘,简单朴素,与外面的精雕细琢大不相同。这座园子的美,全在自然之色。夕阳金光倾泻,铺满半片池塘的荷叶染成金色,令这一方小景没有一丁点瑕疵,时而传来蛙鸣声,更是引人入胜。陈常君此时跟青蛙一样,不由“哇”地一声感叹出来。两人在门口站定,一个衣着讲究的高大男子朝这边快步而来。王久安跟眼前的人寒暄,给陈常君介绍,这人就是苏家家主苏伯勉。苏伯勉与王久安年岁相仿,身体看上去硬朗许多,眉眼之间全然是商人的圆滑,不似胡叟非要硬凹一个儒商的人设,看上去就非常舒服。王久安给苏伯勉介绍陈常君时,并未提及他在洞庭书院之事,只是说陈常君是他的忘年之交。苏伯勉十分夸张地跟陈常君拱手:“这便是神童了,我都成老头了,也没轮到跟王老称友的交情。”
这话其实并不好听,可是从苏伯勉口中说出来却并不难听,就连王久安也不觉得尴尬。陈常君暗忖,这大概是两人都认准的关系界限,各自都停留在一边,谁也不越线,也是一种极好的相处方式。宴席尚未开始,园子里有歌舞伎轻歌曼舞,来宾们暂时就四处闲逛赏景,亦或挥毫泼墨,气氛倒很和谐。王久安有精神洁癖,欣赏不来歌舞,遂带着陈常君远沿荷塘散步,从不同角度欣赏这园子的景色。期间,王久安又问陈常君,可知道为何要选在观荷轩。看那肃静的荷叶,陈常君忽然明了。宴请的主角章麟是回乡丁忧之人,宴会肯定要用素食,而且不宜在花团锦簇中。陈常君将道理说来,王久安笑着点头:“我这一路也在思忖,书可以让别人教,书本之外的道理,还是要凭自己来学。”
陈常君非常认同地点头,王久安于他而言,从来就是亦师亦友地存在。不过既如此,他带来的茅台也就没了用途,这样也好,算是给自己省下不少一笔开销。不一会儿,宾客们陆续进园,观荷轩愈发热闹,来往穿梭的小厮婢女也越来越忙碌。天色微暗,陈常君一边从众人中寻找宋邦渊的身影,一边应付王久安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只可惜,陈常君眼睛都瞪疼了,也没看到宋邦渊的身影。重新回到观荷轩后,宴会主角还未抵达,来宾大大小小只有十来个人,大都在亭子周围聊天说话,话题无外乎治学教育,陈常君对此其实并不感兴趣。王久安跟人聊天时,陈常君就自己在人群中穿梭闲逛,寻找应该穿着家丁服的宋邦渊。这期间陈常君注意到,自己的一身衣服原来这么朴素,如果他情愿承认,应该是寒酸。这些人虽然没有华服,但至少没人穿粗布,当灯笼全部点亮时,陈常君在人群中就显得又小小干吧又可怜,连端盘子的小厮都不如。不过陈常君并不在意,就像王久安也没在意陈常君穿着一样,但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着实是把他当家丁使唤了。反正闲着也没事,有人指使陈常君研个墨什么的,他还是很乐于伸出援手。陈常君头也不抬地忙着,忽然间,有人轻拍在他肩头。还以为是宋邦渊,陈常君欣喜地回头,哪知却是洪麓。洪麓微蹙眉头,对陈常君低声道:“刚刚我看到宋邦渊,就猜你也会在此。老师是被邀请来的,如果别人知道老师的入室弟子在这儿为了赚几个钱而做下人,会让老师被人诟病的。”
洪麓这一番思量周全的话,并没让陈常君抓住重点。“师兄看到宋兄了?”
陈常君一咧嘴,露出满口小白牙。洪麓眉头皱地更紧,有些不耐烦地点头:“你还知道教我一声师兄,为何不听我说?”
陈常君这才回过味,敢情洪麓的重点是贺夫子的面子问题。“只要师傅和你假装不认得我就行了啊。”
在旁人的催促下,陈常君一边研墨一边回答。洪麓气愤不已,他一早就觉得陈常君不懂礼数,跟宋邦渊一样,是个为了钱,什么下贱事都会做的人。他靠近陈常君,低声警告道:“你现在就离开,这俩给你多少钱,我回去给你双倍!”
陈常君这才明白洪麓的真实用意。什么老师被人诟病,原来他是看不起来这勤工俭学的。虽然陈常君不是,但他亦不想宋邦渊因此被人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