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邦渊觉得这事因自己而起,真的要担责任也是他来,遂挺身而出,说是自己的主意。苗道士立刻眉眼一弯,既有欣赏又有惊喜,问:“岳州向来来一年种一季,你是如何想到种完稻米再种萝卜的?”
宋邦渊这才察觉预判出了问题,忙拉陈常君过来:“其实是他的主意。”
苗道士着急知道原因,遂也不纠结,又耐心地问了陈常君一遍。陈常君看眼麦秆荒田中的那淡淡的绿色,猜测苗道士的心思。“我原来在巴陵就是个种地的,家里地少,为过好日子,就要动脑筋。”
苗道士又问:“这么种的话,一年能产多少?”
陈常君摇头:“不知道。我家两季种的是菘,跟萝卜又不一样。”
看陈常君有些不耐烦,苗道士放低姿态,从口袋里摸出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两个圆圆的东西。苗道士俯下身,一脸慈祥:“这本来是要给周老头的,我看你好像饿了,就给你吧。”
呵,这完全是逗小孩的一套啊。拥有整个仓储物流的陈常君自然不在乎,刚想霸气回绝,忽然瞥见周夫子在一旁满脸心痛,遂一把夺过来:“谢谢苗道士。”
苗道士笑眯眯看着这一幕,道:“这是糖肥皂,用绿豆粉和糖混合而成,既可以洗身又可以吃,这两个可是多加糖的,吃起来可口呢。”
陈常君残存的食欲被“洗身”二字给抹煞到负数。“呃……我不饿,有啥事您就说吧。”
拿人手短的道理,让苗道士直起腰身,将自己的疑问一一道来。比如为何这萝卜种地如此整齐、为何苗这么壮实、培粪要怎么选时间等,但凡能想到的,全都问了个遍。陈常君见他诚心,遂带他在田里走了一圈,将种地心得道来。他懂的,他全都说了,不懂的,他也说了,胡诌一番也无妨,当然其中少不了“温度”“湿度”等新鲜词。苗道士倒是非常认真,有些无法理解的,还反复确定。全部都聊完,田埂上的几个人都已经坐下来休息好一会儿。陈常君也想要离开,却见苗道士望向远方,自顾自地感慨,感慨他这么多年自诩最会安排田间的活计,竟然没想到一季水田之后还可以再种一季旱田。陈常君觉得他实在没必要这样,凑过来道:“其实旱田也可以两年三季,江浙两路甚至一年两季。”
这话无疑给苗道士又插了一刀。苗道士面露苦涩:“江浙两路我听说过,但从没试过,毕竟都是东家的田,有闪失的话,我担不起啊。”
“咱这儿温度不如江浙,一年两季种麦肯定不行,但是两年三季保管没问题。”
作为一个专门管理佃农种田的干当人,苗道士瞬间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辛苦全白费了。陈常君看出端倪,道:“你也不用太难过,放眼望去,荆湖北路地广人稀,比起江浙两路,土地多的是,没人愿意精耕细作也不是你的错。”
苗道士已经被打击到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这个小郎赶快消失在自己面前。客气几句后,苗道士把陈常君带到周夫子面前,还给周夫子一些钱:“请他们俩吃点像样的,耽误两位时间了。”
周夫子不明原因,但既然苗道士让这么做,他也不好说什么,遂带两人离去。苗道士和徒弟在田里转了好一会儿,最后咬牙跺脚地决定:“明儿,带人来把湖畔剩下的地全都给我翻了!咱也种、咱也种!赔了算我的!”
多种一季,虽然不是稻米,增加收入却是肉眼可见的。这是作为一个专业干当人最后的体面,他不想有一天苏伯勉出现在他面前戏谑:“竟然还不如个九岁小郎。”
周夫子带着二人随便进去一家酒楼,点了些素食,余下的钱就打算自留。陈常君可不是宋邦渊,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他盯着面前的菜,问了价格,飞快地算计一下,对周夫子道:“还剩下六十二文钱,再点两个菜吃,否则我就告诉苗道士。”
从刚才的一幕就可以看出来,在所谓地位面前,周夫子差点被人按在地上摩擦。周夫子狠狠瞪了陈常君一眼,又加两个菜,后面吃起来的时候,他一个人比陈宋两人合起来还多。回到书院,饭堂已经一团糟,两人赶紧去收拾干净,天已经擦黑。洪麓在陈常君住处等好一会儿,本来还要以师兄的身份斥责,听说是周夫子带去见苏家的人,再大的脾气也只能压下来。洪麓直言,要按照贺夫子交待的,给他补六经,亦是从《诗经》开始。陈常君忙表示感谢,但洪麓并没有进屋的意思,反而警惕地看宋邦渊:“还是去藏书馆耳房吧,我怕在这边不方便。”
陈常君笑笑,明知故问:“有何不方便?”
洪麓定定地看着陈常君,有几分挑衅的意思。陈常君回想昨日的宴席,洪麓这样的反应也不觉得奇怪,毕竟那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把几个人还未成年的精神世界给扒了个精光,无异于转圈丢人。两人僵持片刻,洪麓一字一顿地说:“偷学可不好。”
陈常君点头,看眼宋邦渊方向:“师兄不必担心,宋兄不在乎你偷学他的,他从不吝惜教授别人。”
说罢,陈常君转头问宋邦渊:“是吧,宋兄?”
洪麓咬牙道:“你是真傻吗?我是怕不相干的人偷学,不是我偷学!”
陈常君恍然大悟地“哦”了声:“那就奇怪了,我怎么记得昨晚输的人可是师兄啊。”
“哼,一个游戏而已,下等人的玩意,以此定学识,岂不是开玩笑?!”
洪麓见情形不对,自己提出要去放鸭子。洪麓是书院里为数不多没为难过宋邦渊的,为避免尴尬,宋邦渊说完就快步离开。陈常君为宋邦渊不值。宋邦渊以为洪麓不欺辱自己,是对他的好,其实陈常君和旁人早就看清楚,洪麓对宋邦渊的态度,和他对乞丐没有区别。往日的只言片语,只不过是洪麓“儒家学子”的礼仪外套,如果宋邦渊的学识真的超过洪麓,洪麓必然不会如同从前那般不屑。宋邦渊已经离开,陈常君也没必要再跟洪麓计较什么,便摊开书本,听洪麓给他讲诗经内容。听了一会儿,洪麓讲的内容还是极为细致和用心的,丝毫没有感情用事,这一点让陈常君非常感激。拿洪麓跟宋邦渊作比较的话,前者是一丝不苟,讲解的内容也是前人总结好的,教科书一样的存在;宋邦渊并没有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抠,更注重其意境,可谓各有所长。在陈常君看来,两个人竟然如此地互补。外面传来鸭子叫声,洪麓寻思片刻后道:“今日暂且到这儿,明天下午不要出去了,老师要给你讲学。”
陈常君点点头,想跟洪麓说点什么,又觉得时机不对,遂放弃了各种想法,只是真诚地表达了谢意。洪麓显然还带着些气,忿忿地说了句“不谢”,随后带着书本离开。眼睛都昏花的陈常君,趁着月色还不错,来到院子里,和宋邦渊坐在树下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