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步踏出直殿监，眼前到处是茫茫大雪覆盖下的朱墙金瓦，一道道整肃的深巷天街，看起来都依稀相似，走了几步，渐渐就已不知方向。就在他们走得晕头转向之际，管事突然驻步道：“就是这里了。”
冯保茫然地抬起头四顾，周海这些农户子弟早就被走不完的深巷大院迷花了眼，但冯保却还能看得出这梁宇规制，并不像是九五至尊的正寝。方管事似乎看出他疑问，道：“还真以为让你们这些刚进宫的小毛孩子打扫皇上正寝呢。这一圈都是乾清宫旁的偏院，往年也住了不少皇上亲近的太监宫妃，如今皇上不太住乾清宫了，这几处院子也荒废己久。但皇上回来住几日，保不定想起来四处走走，总不能太不像样，所以让你们过来收拾下。”
这一溜一共四处偏院，都是两三进的小院，有的前面带个废弃己久的园子，有的内面带个天井。管事的让他们一天打扫一间院子，说是清扫，还要查找有破漏的所在，也要裱糊起来。“你们就在这院子里干活，别出去乱跑，这边你们不认识路，跑错地方可是犯大忌讳的，被拖出去当场打死都是有的。”
方管事恫吓了他们几句，“你们还有什么不懂的？”
周海怯怯地举起手道：“管事公公……这边可有茅房？”
方管事一怔，这一片的院子因早就封了没人住，自然也没了茅房，但总不能让这群小毛孩子去乾清宫正院里面解手。他犯难地寻思了一会，道：“你们出来个机灵识路的跟我来，外面有个废弃的小花园，你们可以挖个坑便完填埋上。”
众小监面面相觑一会，一齐把目光投向冯保。冯保其实也不确定自己一定会认路，但这些天下来，小监们都习惯让他拿主意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出来道：“我去吧。”
方管事起先就注意到他，便也顺理成章地道：“跟我来。其他人先开始干活了！”
冯保跟在方管事身后，默数着右转二十步左转十余步，突然间似乎听到一缕飘缈的琴音，他不由慌神，一脚陷进雪堆里。“小心了！”
管事抓住他拉了出来。冯保诧异地看了看脚下，管事告诉他道：“这里原是一处小湖塘，虽说下面冻结实了，但雪毕竟堆得比别处深一些，你瞧着那排枯掉的柳树后的亭子……”冯保仔细瞧了瞧，好不容易看出来那边高低不平的雪堆里，是一个半颓的亭子。“你瞧见了吧，那亭子挡风，你们去那边挖个坑便是。”
管事的想是听了李芳的叮嘱，还是对他们多提点了几句。冯保再三道谢。管事又问过他确实记得回去的路，便自回乾清宫正院忙活去了。冯保望着这片雪地好一会，终于渐渐看出来这处湖塘庭院的轮廓，遥想它兴盛之日，应也是一处好风景，如今竟沦落到被当成溺所。冯保摇了摇头，按捺住自己奢侈的伤感，掉头就想走回小院去。但他走得远了，却隐约觉得身后依然传来一缕幽魂般的琴音，依稀是曲《归去来辞》，他多听了两段，一时心颤魂失，这琴音竟是他平生未曾听过的佳作。冯保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心想：“这是哪位大国手的魂魄在此献艺吗？”
这荒弃的院落配上这琴音，便如遗世绝尘的洞天福地。他越听越觉得回头指引兄弟们来此便溺简直是唐突，想了一会，终究还是忍不住又折返回去。在走近残亭之际，琴音果然戛然而止。冯保向着亭子深施一礼，道：“不知是哪位先生在此奏琴，只因我等伙伴在左近偏殿中打扫，一会或许来此便溺，怕是会唐突了先生，还请先生恕罪。”
许久，亭中并无声息，就在冯保以为那只是自己幻觉之际，忽有一个极为柔和，莫辨雌雄的声音悠悠道来：“此处是我旧友游赏之所，今日忽忆往事，来此奏曲聊为遣怀。我本当离去，却不忍旧友故地沾秽。”
冯保便猜到他方才己听到方管事叮嘱自己的话，有意用琴音留自己下来。他不由猜测这人是何身份，以他精绝的技艺，总该在宫中有些地位吧，却为何方才不肯现身与方管事直言。冯保有些尴尬地道：“可是，可是我那些伙伴……”“移五十步，至前方有一废墉，亦能挡风雪，可好？”
那人温语相求，冯保自然满口答应。那人不再言语，徐拨琴弦，似在向他致歉。冯保心中感伤，想着那园子离乾清宫如此之近，虽只有方圆十余步，又摧毁大半，但隐约看其轮廓，依稀可见当年的精雅，想来皇帝闲遐时应也常来游赏，不知为何，这一片的宫室虽废弃，却还年年有修缮清扫，却任由那一处园子荒颓至此。人生数十年，沧桑易变，岂不如这荒园一般？他回去偏宫中，见众人己经清扫了一会，周海攀了梯子在屋顶上扫雪，遥遥看他回来，咋舌道：“怎的要这么久？”
不等冯保答话，旁边己有其他小监嘲笑道：“你以为宫里跟你们家田头似的，撅起腚就拉啊。”
大家一片轰笑，周海悻悻，茬开话题道：“冯哥你不惯干这些活计，去屋里扫扫灰好了。”
冯保摇头道：“什么惯不惯的，到宫里来了，派到什么活就干呗，你比我还小那么多，你干得，我哪有干不得的。”
一面说一面抄了柄扫帚爬上去。活儿不轻松，但小监们被拘着在屋里学了好几日规矩，难得出来放放风，倒是个个劲头十足，打扫了半日，难免有人嚷嚷内急，冯保便带了他们前往废墉处方便。来往路过那荒园颓亭之时，他总忍不住往荒草萋萋处看去，那里却只听得雪坠雀躁之声，冯保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