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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1 / 1)

因为有了听琴的想头,冯保虽没做惯这些粗活,手上磨了疱又冻了疮,心里倒盼着能多做得几日才好。但尽管他有这样的想法,皇帝回宫的日子却己经是定了腊月二十五,宫里又忙着安置方皇后的祭礼,活儿赶得更紧。这一日收工时,管事的过来检查了一遍,尚算满意,向他们训话道,明日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清扫完剩下的两间宫室,若是办得仔细,今年从乾清宫的年礼里面额外给他们每人拨五十个制钱打赏。小监们忙累了几日,本是有些疲了,听说有赏钱拿,顾不得披星戴月,次日绝早便出发赶了过来。路过那荒园时,冯保依稀有些预感,他借口说自己要去方便,让同伙们先行一步。私下里悄悄返去了那处亭子。果然有人将一支“长清调”弹得千回百转,冯保扶着一株枯柳,听得神驰天外,一时身我两忘,竟全然没发现亭子里面来了其他人。骤然间就听得一个尖利的中年太监声音响起来:“黄献,你果然又在这里偷偷弹琴了,你这是悼念那曹氏?”

冯保听得正快意,突如其来被打断,只觉得心中烦乱,狠不得跳进去将那人抓了暴揍一顿。奏琴之人沉默了一会道:“悼念又如何,宫里几曾有规矩不许人悼念曹娘娘。”

“呸!”

中年太监怒道,“皇后在之日,你何尝敢如此狂妄,如今皇后新年尚没过,你就敢在此为那贱婢召魂!”

“放尊重些!”

奏琴之人似乎微有怒意,“皇上并不曾议曹娘娘有罪,你就敢口出妄言?”

中年太监嘎嘎笑得十分难听猥琐:“你倒是对那贱婢情深意重,若是我去禀报皇上,倒是十分有趣。”

“孟柯!”

奏琴之人微怒,但旋而生疑,“我虽落魄,终究是你的叔父,你这般辱我,传出去终究不美,你倒是所为何来?”

冯保听着越发生疑,这奏琴人听声音年纪并不大,为何竟能是这中年人的叔父,而他虽入宫只几日,却也听了许多宫中传说。小监入宫,无不盼着能被有品阶的大太监收到名下,从此有师徒父子的情份,便如同进士与座师,最讲究辈份名位。奏琴人是这中年太监孟柯的叔父,便是再落魄,也轮不到他巴巴起个绝早来斥骂羞辱。中年太监干笑两声道:“叔父果然智略不凡,我直说了吧,你留在手里那东西,后患甚大,不如早早交了出来,落得大伙儿都清静。”

奏琴之人冷冷道:“我若是想揭发你们,早些年便揭发了,如今事过境迁,哪还有这心思,你也不必再犯疑心盯着我这个老朽……你家方娘娘没了,趁早儿给自己再寻个靠山是正经。”

“老不死的,给脸不要脸了你!”

孟柯语气中凶性毕露,冯保听得心头突突乱跳。“你想干什么?”

奏琴之人高声道。冯保听着心急,四处张望了一下,此时天色绝早,路上并无行人,他咬咬牙,扯着嗓门叫道:“哪位在亭子里,可有见到我们兄弟?”

亭子里骤然安静下来,片刻后,孟柯的声音冷冷响起来:“是谁?”

冯保赔笑道:“小的是直殿监的,起了个绝早来打扫宫室,方才小的有两个兄弟去解手,半晌不回来,小的怕他们走错路了,故来这边找找,您是哪位?恕小的入宫不久,眼拙不认得。”

那孟柯又沉默了一会道:“并不曾见过人,你快去做自己的事吧,不要胡乱走动。”

他此时语气倨傲,俨然一付总管太监的气派,却依然不报自己的名姓,亦不肯走出亭子给冯保看到他相貌。冯保心中有了底,装作个二愣子的模样,依然四处扯着嗓子吼道:“马广,陈增,你们别偷懒了,快滚出来!”

他想到若是喊周海等人,怕被这太监记恨,马广陈增己去了司礼监,便是这太监查到,也应知晓他二人并不会在乾清宫打扫,应无后患。果然那人心怀鬼祟,被冯保这样嚷嚷得心烦意乱,吼了一声:“别吵了,他们不在这边,你滚远点自己找去。”

“是,是!”

冯保连声应着,却并不肯走远,依然在附近转悠。他忽的听到亭中孟柯发出数声怒骂,间有几声尖刺无比弦响,应是弦断之声。冯保心跟戳破似的十分难受,很想冲进亭中与那人拼命。但此时便见一个身形壮大的太监,穿一身紧扎皮袄,手里拿着个布条裹得甚紧的物件,背对着自己穿出废园湖塘,往另一面行去了。冯保见他走远,赶紧三两步奔去亭中。就见一名清癯老者跌坐地上,膝上摆着一具断弦之琴。冯保见状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痛惜不己。老者抚琴苦笑道:“孩子,扶我一把。”

冯保赶紧搀了他胳膊起身,他看了看亭中,有一具翻倒的石凳,想来是他先前所坐。冯保将那石凳扶正,又拿衣袖扫了扫,让老者坐了回去。这时近处相看,冯保才发现这老者瘦弱不堪,身形佝偻,须发全白,想来己过古稀之年。冯保听说太监年高不能执役后,除了皇帝极为倚重的大太监,有家身的,自有子侄徒弟接出宫奉养,无钱无权的普通太监也有荣安堂聊以栖身,像这般年岁却还在宫中的却是少见。他声音清亮动人,只听声音,真是怎样也猜不到他竟己有这年纪。冯保抱起那具琴,细细检查了一下,发现琴尾砸破了一个角,十分难过,愤愤道:“那是何人,这般粗鲁!”

老者看了眼冯保,见他真情流露,略觉欣慰道:“此人是御马监少监孟柯,他在宫中其势不小,以后你遇上他,还需多小心。”

冯保道:“谢前辈指点,我方才捏着嗓子说话,想来他也分辨不出。”

老者面露微笑道:“你是个细心的孩子,难为你有此急智。只是……你救我这寿数将近的老朽一命,却恐怕终究会连累了你。”

冯保道:“能听您弹这几支曲子,是我冯保的福份,哪里称得上连累。”

老者问道:“你叫冯保?刚进宫的,之前学过琴吗?”

冯保讷讷道:“学倒是学过,只是……入门而己,比不得前辈技艺超凡入圣。”

老者叹道:“我这算什么超凡入圣,当年我得先师传授……”他看了一眼冯保捧着琴的手,道:“你把手伸来给我瞧瞧。”

冯保连日在雪中清扫,两只手上累累疮疱,他略觉狼狈,但被老者催促,还是不太情愿地将琴放到老者膝上,伸开十指。老者似乎双目己有点眯蒙不清,但他细细抚挲了冯保双手,他在雪夜抚琴,手指却出奇的温润,在冯保指上轻轻揉捏,却一点也没有触痛到他。老者长叹一声道:“好好一双操琴之手,竟被糟践成这样!”

冯保看他双目中缓缓垂下两挂清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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