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岔开话题,将殷正茂送回,回到胡宗宪那里。己是掌灯时分,胡宗宪正埋首在各种文书之中,门厅里排着队等他说事的人还有四五个。他一去半个月,衙门里积下的事委实不少,这时便有一名满面愁容的老者,在跟胡宗宪哀告着什么。张居正到来时,胡宗宪示意他坐下整理旁边的文书。张居正拿起来一看,原来这两日前,又有倭寇劫掠,这一次竟深入本不靠海的淳安县,淳安知县海瑞怒斥都司瞒报兵情,都司喊冤。胡宗宪根据他们的通报写奏折初稿,才写了一半。张居正一面顺着胡宗宪的思路往后写,一边分心听那老者所言之事。那老者姓钱,是松江府昆山县富户,数代积攒置办了数倾良田,也捐过一个官身。前年因为黄浦江涨水淹坏界碑,后被徐家强占了去。张居正听到“徐家”,不由无心看那海瑞的官司,专心听了起来。老者在昆山县和松江府都打过官司,全都输了,也去南京都察院告过状,两个儿子死在场官司里面,细说起来当真是一本血泪史,胡宗宪这巡按官职虽说不高,但却有独立查案和上报皇帝的权限。这老者在东南诸司间碰得头破血流,如今也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找到了胡宗宪这里来。胡宗宪将他送来的诉状收下,又好言安抚了他许久,方才将他送走。他走时哽咽良久,行了一个大礼道:“若是胡大人能将我家冤情上告天听,我家日日供奉胡大人牌位。若是……那老朽也只能拼了这条老命,去京里告御状了!”
胡宗宪送了他去,一看己经是亥时,便让差役们将还坐在门厅的人送走,外间不免有人恳求哀哭,喧哗了好一会才安静下来。胡宗宪向来在人面前都是精神奕奕,不知疲倦,这会喝了一口残茶,也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眉心问道:“太岳,钱家这件事你看如何?”
张居正凝思了片刻,放下手中笔,拱手道:“我自幼知家中算不得富裕,自入馆选后,不常回家,嘉靖三十一年回到家后,才知道这三年间家中地产己翻了一倍有作……老师在京中多年,乡梓间的事管不到也是有的。”
胡宗宪点头道:“是啊……那你觉得钱家这案子我该插手吗?”
张居正寻思了一会,毅然抬头道:“这是大人职份所在,自当禀公办理。若是徐家族人在乡间横行不法,民怨沸腾,日积月累,将来不免酝成老师的大难,正该让老师早早知悉实情,方能妥善处置。”
胡宗宪点头道:“你说的对……于你的身份上是该这么做,但在我的立场上……我还想不想打开防倭的局面?”
张居正不由沉默下来。胡宗宪并不像赵文华是严嵩的心腹,他只是办过几桩实事,颇得严嵩赏识而己,早先胡宗宪于徐、严间尚无分确偏向,张经断然拒绝招抚汪直后,他就隐约就要完全靠去严嵩那边了,张居正继续给胡宗宪当幕僚便显得不太妥当。这便也是冯保让张居正早些回来的缘故之一。张居正问道:“胡大人可想过,张督帅将如何打接下来的仗?”
胡宗宪指了指张居正案前堆的那些文书道:“他己经奏请朝廷调广西狼兵入浙作战。”
张居正翻开那封没头没尾的信,没问这消息打哪来,想来胡宗宪在张经身边颇有耳目,他又问道:“胡大人觉得……张督帅此举无益?”
胡宗宪微笑道:“那太岳觉得……有何益处?”
张居正道:“我知道没有大海船无以根绝倭患,然而倭寇纵横沿海多年,残害百姓,蔑视朝廷,如今汪直虽然有意受招抚,众倭寇首领未必都与他一条心。若不能打几个胜仗,令倭寇稍有忌惮,只怕招抚也没有这么容易。”
胡宗宪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否则我费了偌大功夫,让戚继光练新军作甚?你也是知道的,若不是赵侍郎意外闹出的事,我本没想这么快去招抚,总想着练出能战之兵,先打几个胜仗,杀一波血债累累的贼再谈。”
张居正纳闷道:“那么……胡大人为何对张督帅的决定如此不满?”
胡宗宪长叹道:“都是花掉五万两银子,戚继光练出一支新军来可以永镇海疆,狼兵入浙,打完仗总不能长驻于此……更何况,他张经当真约束得住么?”
张居正略犹豫道:“张督帅在琼州平黎民之变,多用到当地土司的狼兵,想来是……约束得住的。”
胡宗宪冷笑道:“我就怕前门进驱狼,后门进虎,闹得不可收拾。”
张居正只好苦笑道:“如今也只能等等看了。”
胡宗宪凝视着他道:“我来浙江任职之初就发誓不平倭患不离此地,太岳可愿助我完成心愿?太岳在庶常馆学习时,严分宜一直赞赏有加,本该任翰林清贵之职,将来入阁秉政,如今机缘巧合,能随我处置地方实务,对将来亦大有益处。虽然不能算作是你政绩,但严分宜必定记在心上。”
这便是胡宗宪想让张居正表态了,张居正不由觉得口干舌燥,好一会方拱了拱手道:“我散馆后回家养病,一是当时喘疾甚重二是于政事上颇为灰心,我如今尚没有根除这身、心二疾,要不要再入宦途,于我尚在两可间。胡大人若是不嫌弃我添乱,我照旧给大人料理些案牍杂事;若是有些不便,我辞去便是。”
胡宗宪似乎略失望,但依然道:“我这里如今人手少事务杂,万万少不得你,好歹多帮我一阵。”
张居正告辞道:“不早了,大人忙碌一整日,也早些歇息吧。”
张居正回到住处时,敬修自然早己睡下了,因为有着搬家的理由,今日的功课又是理直气壮地赖掉。张居正在灯下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蛋,恨不得将他抓起来训斥一番。但自己见了殷正茂后又与胡宗宪详谈,一日转眼便过,也确实没有好好教过孩子。张居正不由心道:“若是回家去,便不用烦恼这些事了。”
但他隐约明白,自从他受徐阶指派来杭州,他的病假便算结束了,回京只是早晚的事。然而他还没有回京,就重新陷入了徐、严之间站队的难题。这会他的烦闷无人可诉,不由想提起笔来给冯保写一封信。“为什么他还没有回来?”
张居正忿忿想,“置办嫁妆的差事他还办不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