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小节第三乐句时有一处指法左手大指需从七弦七徽六分下滑到十二徽,颇有雪压梅竹,枝折雪坠之意,琴家称之“折竹声”,又有称“压梅留意”者,冯保初学此曲时,费了颇多功夫才勉强能弹成,而那时恰逢黄献过世,他内心哀恸孤苦,常于深夜虚按琴弦练这一曲排遣。数年过去后,他突然惊觉自己这处指法用力过猛,殊失其原意,但要矫正过来,又谈何容易?也只能觅时苦练罢了。这时他正凝神静气弹拨到那一节,指尖微颤,唯恐这一拂或轻或重,忽然有人以指叩扉,若合节拍,冯保竟被这几声带动,一气呵成地把这一小节弹完了。收指后冯保起身向门口一揖道:“万东主回来了。”
门悄然滑开,万松烟出现在门口笑道:“回来竟还能听到冯公公操琴之声,当真是喜出望外。”
冯保一眼就能看出他虽然梳洗更衣过,但眼角眉梢尽是奔波几日的劳顿,想来是一回园子就赶过来了。冯保道:“你这里诸般精巧,无一不合意,我哪里舍得就走,可不得赖着住到主人赶客么。”
万松烟哈哈笑道:“冯公公说笑了。”
冯保请万松烟入座,提笔写了个“茶”字扔入篮中,不一时两杯六安瓜片送了上来。万松烟素知冯保喜龙井那等清茶,嫌弃瓜片香味略重,道:“奔波数日,委实有些精神不济,倒烦冯公公陪着鄙人喝浓茶,着实迨慢了。”
冯保一哂道:“总归都是你的茶,我不过借花献佛而己,还没谢过你方才助我练指法呢。”
万松烟喝了口茶道:“冯公公若是不生气,鄙人再瞎扯几句。”
冯保凝视看着他道:“你要怕我生气,当日你第一次在西湖边访我,便不会击节相应了。”
万松烟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茶喷在身上,便是以他的圆滑一时也没有合适的话回,只好咳嗽了一会,又唤了仆人上来给他换了身衣服。万松烟腼颜道:“冯公公从前初学这一曲的时候,怕是很吃了些苦头,故此弹到此处始终有些不畅快。琴为心声,心不畅快,琴音如何畅快得,冯公公最好是莫要再练了。”
冯保一挑眉头道:“依你所言,弹不畅快处便不弹,琴曲如何能传诸后世?”
万松烟道:“勤学苦练,那是蒙童所为,冯公公本是有极大毅力之人,该练的早己练到熟极,如今所遇的是心障,还是绕开为好。”
冯保诧道:“绕开?”
万松烟道:“以冯公公如今的造诣,随心所欲弹来便好,若是与谱不合,可修谱传世。”
冯保吸了一口凉气,起身道:“你……”万松烟道:“一本《梧冈琴谱》算得甚么,冯公公莫非就不能自修一谱?”
冯保默然片刻道:“承蒙万东主对我期许如此之高,但我眼下,不过想好好弹出这一曲罢了。”
万松烟微笑道:“早看出冯公公是顾情恋旧之人……鄙人方才也不过说笑,鄙人倒是知道一桩决窍,或许能帮到冯公公。”
冯保略紧张地看着他。万松烟道:“冯公公若是换一张仲尼琴,配以蜀丝,或许这一拂要容易得很多。”
冯保诧道:“你弹过?”
万松烟摇头道:“鄙人虽于琴曲鉴赏上略有自得,但琴艺不过平平。鄙人曾拜师学过制琴之法,蜀丝之弦虽然不若如今杭丝音色亮,但韧性更佳,更好发力。近几十年来,宫中常用伏羲式琴,配以杭丝则更见浑厚。但冯公公的师祖在宫中制谱之时,怕是还用的是仲尼琴蜀丝,故此这一节你按《梧冈琴谱》弹来,便有些涩滞了。”
冯保眼下所用的琴,虽然也是宫中珍品,但与戴义当年所用的形制上颇有不同,他倒从没想过自己初学时觉得极为艰难的这一关,竟与丝弦有关。他从芙清那知道惠祥传下的这一支后人与宫中断绝来往,甚至不许芙清的师傅将浮青琴重新供奉于惠祥灵前,万松烟此前一直对自己十分奉承,但从不曾说过想为自己制琴一事。自己要开这个口还在斟酌,他却自己提了起来。冯保试探着问道:“不知……万东主可愿为我制一具琴?”
万松烟颇为遗憾地道:“鄙人在西湖边初闻冯公公琴声,便觉你应该换一具琴,然而冯公公是宫中戴义所传弟子,以吾门惠师遗训,鄙人不能为你制琴。”
冯保勉强笑道:“竟有这种事……你可以制一具琴送给……胡大人,我再去他那里购得。”
万松烟哈哈一笑道:“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冯公公可想自己学着制一具琴?”
冯保颇为讶然地看着他。万松烟道:“惠师离世之际,耿耿于怀,留下这样近于赌气的遗愿。鄙人虽在他床前应命,但鄙人觉得惠师若死后有灵,渐渐便会后悔。张助师祖如今应与惠师重见于黄泉,当时再有多少误会,也敌不过多年师生情重,必不愿见琴派传人再无良琴可用。只是鄙人有一日忽然想起来,惠师遗言只说不许我为宫中琴师制琴,倒并不曾说过许传宫中制琴术……冯公公有没有想过,让浙派制琴与操琴两支重归于一人?”
冯保一时按捺不住激动,拜倒在地行了个大礼,万松烟端然坐着受了他这一礼。冯保起身道:“多谢万东主厚爱……从此后冯保当以兄长相待!”
万松烟微笑道:“鄙人不过是个性命朝夕难保的商人,冯公公不嫌弃,愿长相往来,鄙人于愿己足。”
“性命朝夕难保”这一句,是万松烟自承与汪直的关系比他公开的还要深得多。冯保未尝不是因为有此顾虑,故与他相处甚是冷淡,而如今他承了这番厚意,哪里还好意思故作矜持,道:“在下有一小字永亭,万兄若不嫌弃,从此便以字相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