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一愣道:“造火器?”
胡宗宪插话道:“我依稀记得,救出赵侍郎事后,元敬点评过汪直所用火炮,觉得攻城最佳,海上远射大船亦十分有利,但陆上近战,尚不如弓箭?”
“是啊,我军历来本有神机营的配置,只是花架子不甚实用,尤其野战时能用的更少……然而何心隐造的那种佛朗机人配方的火药,确实在比从前工部配发下来的强过不止一筹,还是我轻敌自大了。”
戚继光说完拍了拍胳膊长叹一声。张居正试探着问道:“你这胳膊……火器伤的?”
戚继光点了点头道:“近来与倭寇接战几次,他们中颇有配置火器的,有一种火雷,火药裹了铁砂远远地扔出来在人群中炸开,被近处打中的难免穿颅断骨,便远处被残屑扫到,也是我这种下场……幸好我那鸳鸯阵有持盾防卫的变化,有时候还能抵挡住几波,但这两个月的减员,也远比在山东两年多了。”
戚继光在山东的五百新军数次杀退大股倭寇,阵亡和重伤的不过一成,而这几个月在浙江以新募五千军应战,竟折损了二成!虽然是新募之军尚没将戚继光潜心研究的战法练得纯熟,但这伤亡委实也过于惨重,更何况……戚继光满面愁容道:“虽说我新募之军战绩亦只是平平,然而在张督帅调度诸军中,竟也算得上精强,近来倭寇警情频发,张督帅频频调动我军应战,如今也有些疲于奔命了。虽说我是朝廷将官,为国效死仍是本份,但……我手下这些募兵是为了立功得赏而来,他们的军饷抚恤全都是胡巡按调用来的,若是就这样把这五千军拼没了,未将……未将觉得愧对胡大人啊!”
胡宗宪虽然还没有怒形于色,但他紧抿的嘴唇,颤动的手指都显出他心中颇不平静。张居正不由想到:“元敬这趟,说的是来找我,恐怕紧要还是来胡巡按这里陈情吧。”
他刚想着,就听戚继光继续道:“……未将觉得,从前的战法在山东还算好用,如今到了浙江也不能死守着过去的想法了,火器他们倭寇用得,咱们官军又为何用不得?”
张居正愕然,与胡宗宪对视了一眼。他俩都以为戚继光是来哭诉张经差遣新军送死的,胡宗宪更觉得张经这是因为那五万两银子被赵文华截走心头不服,有意折损这支新军给他颜色看的,心里早就想好了七八种要对付张经的法子,没料到戚继光话峰一转,竟又兜回火器来。只见戚继光微皱眉头,想的十分专注,手指还在桌上比划道:“其实我那鸳鸯阵,若与火炮搭配,更能演练出几套新的战法来,怕是能比倭寇手上强上三五倍呢!”
张居正不由失笑,心想:“元敬平日里瞧着世故得很,其实根底里到底是个痴人,一到兵法战略上便钻了进去,但凡有战场上能解决的事,就一心想把仗打赢了再说。”
胡宗宪与他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己颇有默契,这时见他失笑,自己也不由把恼怒的心思松了一松。这时杂役送了一张贴子来:“大人,外面有个叫李院使的……”胡宗宪不耐烦道:“什么李院使……”“李院使?”
张居正听了一惊,将贴子抢过来一看,大喜过望道:“李时珍来杭州了!他几时离的太医院?”
胡宗宪道:“这可真巧了,赶紧请了他进来给戚参将看看,本官还正打算让人去请个外伤大夫呢!”
不一会,李时珍被杂役领了进来,他形貌倒与几年前没什么变化,只是近日仿佛常在野外走动,晒得黑了许多。李时珍先问了戚继光受伤经过,脸色越发黑了。他将绷带逐层拆开,浸血的布一层又层竟似揭不完一般,待揭到伤口露出来,只见上臂外侧和肩背上尽是模糊的血肉,看着都令人头皮发麻。戚继光嘴角抽搐,只是强忍着一声不吱声。李时珍入神地一寸寸细看这片伤口,张居正忍不住问道:“李神医……”李时珍摆手道:“别吵。”
张居正只好强忍了。李时珍看了许久似乎终有所获,令人取了一支蜡烛来,将包里银针取了一根最粗大的,在火上烤过,然后拿银针在戚继光肩头挑了一会,突然就听一声脆响,一枚血糊糊的砂子弹到了地上。李时珍拿了张帕子垫着把砂子掂起来拭干净,摊在手里给他们过目。“可别小瞧了这铁砂子,因裹在火药里炸进肉极深,常常清不干净,生出脓疮不得愈合而死的病人,我都见过三四个了。”
李时珍瞧了眼戚继光道,“这位将军虽说自恃身子壮健,又觉得皮肉伤不打紧,但这砂子若留在肉里面,将来便是创口长合了,也会妨碍用臂力的,再想逞强,怕不是半石弓都开不得了。”
李时珍挑砂那会戚继光痛得脸都绿了,这时哪还有劲头去与他斗嘴,只是咬着牙强忍而己。胡宗宪忙道:“还请李神医再给他查一下,看还没有有砂子漏着?”
李时珍慢条斯理道:“自然是要查的,这是个细致活儿,急不来。”
戚继光听得脸色由绿转灰,张居正对一旁伺候的杂役道:“去拿一壶烧刀子来给戚参将。”
不一会烧刀子取了来,戚继光二话不说地先闷了一大碗,那样子像是打算醉死算了。李时珍不急不慢地在他伤口里寻了许久,又抄了半颗砂子出来,方告成功。将自备的药膏给他敷上包扎好,又写了一个方子,让他每日依方服用。张居正收下方子,先谢了李时珍,又问戚继光道:“你伤成这样子,嫂子也放心你一个人来杭州?”
戚继光那一壶酒喝下去,这会己经双颊酡红,说话有点口齿不清:“我,我出来了……她得留着,带那帮……崽子……们,否则张督帅再调用的……话……”张居正不由摇头,越发觉得戚继光其实是个缺心眼的,他都受了这么重的伤,按说至少一两个月内能拿这件事搪塞张经了,他还唯恐没人带兵,要把王氏留在营中。胡宗宪则是另一桩忧心事,杂役们服待李时珍洗手收拾包裹,他凑过去问道:“李神医近日在哪里行医,常有人被这铁砂火雷伤到?”
李时珍道:“我在嘉兴松江等县行医数月,常有村镇被倭寇侵袭,许多伤者虽侥幸逃了性命,但伤口缠绵不愈,运气好的早些遇上我,还能给救回一条命来。运气差的么……”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