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己从书信中得知张居正上京,但乍一看到,冯保还是有些怔神。不过回想一下,那封信辗转了多日才被周海拿给他,算日子他这时到京到也不足为奇。那众人簇拥着的少妇应是王氏,生就一付端庄敦厚的模样,身边侍妾中一人肚腹己显。敬修脸上虽然看不出来悲喜,但瞧着衣饰精洁,又长高了许多。张居正不在他们中间,冯保想象着他如今家室圆满妻妾俱全的日子,不由十分陌生。车夫问道:“小公公,你跟这家人认识?要不打个招呼让他们把车挪一挪?”
冯保摇头道:“不急,候一会好了。”
不过王安看见在大车等在门口,却己经跟他们的车夫指点了一番,教他们挪出个空位来,而这一会功夫张家的眷属们都己经进了院门。冯保微微松了口气,他此时心境零乱,并不想与张居正叙旧,若是让王安或敬修看到,少不得要去打个招呼。冯保车上箱笼也不少,他并没有在门口盯着车夫搬箱子,径自走入了院中。院内己有一名中年门房等侯着,略紧张地上前行礼,这也是周海吩咐了中人雇来看守门户打扫庭院的。冯保让他去车上抬箱笼,自己在屋舍间转了一圈。这处宅子的格局与张居正那边大同小异,只是稍小,冯保拿来放些东西倒是绰绰有余。门房与车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将箱笼搬完,冯保自己亲手开箱子,将制琴的料子取出来放置,给了门房几个铜子让他去外面打赏车夫。车夫谢赏走的时候,冯保依稀听到张居正在说话,心头微微一紧。张居正这次上京,可比从前麻烦了十倍,一家子主仆十余口先是坐船,在通州换了四乘大车,箱笼用具又单用两乘拉着,光路费就花了几十两银子。张文明老太爷难得儿子肯回京谋复职,喜得见眉不见眼,大手一挥就给张居正开了张五千两的银票给他在京里花销。张居正吓了一跳道:“儿子去京里销过假,便有俸禄可用,家里能有多少收息?还是留在父母手边备急吧。”
张文明和万氏都不以为然,道:“给你你就拿着,咱们在乡里过日子,吃用自有庄上的稻麻,又花得了几多?京里等着起复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万一有个耽搁,你要四处打秋风不成?再说你如今是有家有口的了,你能委屈,还能让媳妇和敬修委屈?爹爹知道你又想说什么,家里的田产如今是多了些,却都是人家日子不好过了,自愿卖与我家的。你爹好歹也是个秀才相公,哪能做那欺凌乡里的事?”
张居正自上次见过徐家强买田地,回乡后稍一留心,便发现江陵地界上,辽王的田庄亦是连阡接陌。天下土地兼并如此剧烈,不由他不惊心嗟叹。他便跟张文明着实叮嘱过几次,张文明答应得自然爽快,他在家时,也并没发觉有什么不妥。只是他这一回京,张文明到底能做到几分,那也只能听天由命罢了。回京前,张居正给京中故旧写了信,略述来意。旁人都回了信,徐阶尤其催他快些回来,有要事相商,唯独冯保并无片纸。张居正心里不免稍稍惦记着,寻思着到京之后,不知有无合适的机会约冯保出来一叙。这处院子一直交王世贞打理,他得了张居正的消息,己经寻了两个仆妇粗粗打理过,又说等张居正到了再来给他设宴接风。张居正巡看了一下屋舍院落,看着主屋窗外沿着墙根植下的那一排梅树,如今己长得碗口粗细,枝繁叶茂,到隆冬季节,必是一番好风景。当日以为将能接来顾氏,在此处生儿育女,相携至老,如今来住的,却是另一些不相干的女子,敬修虽然终究会在这里长大,却对生母也毫无记忆,并不知生母至爱红梅,一时心头怅惘。王氏带着众人进来,在院中分派家中男女各处打扫安顿,对那怀着身孕的侍妾荷香道:“你身子重了,不用你做事,带着大公子去老爷身边陪着吧。”
荷香谢过,携了敬修进主屋来见张居正,含羞带怯地行了一礼:“老爷。”
张居正回过神来,温言道:“椅子上是先前打扫过的,你坐一坐吧,一路上也辛苦了。”
王氏性子十分贤淑,过门就作主给张居正添了两个妾,张居正本是可有可无,见了王氏挑中的这两个人,却心头微微咯噔一声。这两人都生得有几分肖似顾氏,显然王氏早知他对前妻情重,着意挑出来服侍他的。但张居正看到她们的时候,眼前直接浮现的却是冯保的面孔——尤其荷香,她会弹几支琴曲。张居正与顾氏新婚恩爱时并不曾察觉到这一点,如今回想起来,自己也有些分不清,他在心里寻寻觅觅,念兹在兹的,到底是哪个身影。但不论是谁,都让张居正待荷香多了几分温存。荷香扭捏着在椅子上坐了,问了张居正可要吃茶用膳,又问了敬修困不困,然后便哑然无言,屋里一阵尴尬。敬修趴到张居正腿上道:“爹爹,什么时候带我去找冯叔叔玩?”
张居正抚摸他头发道:“你冯叔叔如今在宫里伺候皇上,不像从前在杭州随时都能拜见,过几日我去信约他。”
敬修十分失望,又扒回荷香身边,打量着她的肚子,猜测里面是个弟弟还是妹妹。荷香窘得满面通红。张居正觉得屋里十分气闷,换了身衣服,交待了两句便唤上王安,打算去徐阶府上拜会。他在门口上马时,大车里的箱笼卸完,王安正给车夫算过车钱。张居正看着对面院子也是在搬家的样子,随口问道:“对面住的是什么人家?”
车夫随口道:“他们的主家似乎是宫里的公公。”
张居正略愕然,不由往院子里多瞥了两眼,但只有一名门房进出。王安看他神色,问道:“要不要去问问是哪位公公?新邻也好有些结交。”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不早了,回头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