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带着王安驱马前往徐阶府上投帖,徐府门房不曾换过,还记得这位主人门生当年出入时的风光,赶紧过来牵马扶下道:“阁老刚从宫里回来不久,张老爷倒是赶巧了,且随小人们进去。”
徐府穿堂前也坐不了少前来投帖的官员,这时投向张居正的目光不免有些羡慕。张居正扫过一眼,都不太认识,想来这三、四年间,京中有人外放有人高中,有人丁忧有人补缺,官场上奔走的换了好些面孔。张居正与他们微微点头,径直而入。他想着当日自己来徐府坚辞,徐阶苦口婆心劝了自己好久,如今若他冷眼看自己,自己想再谋起复,亦要如门口这些官儿们一般四处奔波请托,坐上好些日子冷板凳,品一品世事炎凉。他目睹徐家在松江的行径后,对徐阶心态未免有些微妙,但徐阶待他着实青眼有加,他今日来前,本在心中斟酌过字句,要相机劝一劝徐阶,但此时却又觉得难以出口。徐阶正在小书房与徐璠说话,听仆人在外通禀,忙道:“叔大到了吗?快进来!”
张居正入内,见徐阶满面笑容,不由感动,给徐阶行礼。徐璠与他彼此见过,笑道:“当年便知叔大不会是隐世之人,却是搅了我家好好一顿团圆饭。”
张居正不由微有愧色道:“是居正的错,辜负老师与诸位兄台期许,这番略备薄礼,算给贵府上下聊表歉意。”
徐阶忙道:“回来就好,过去的事还说什么。”
徐阶寒喧几句路途寒暖,打发走徐璠,正色道:“皇上前几日已批下来着内阁给张经定罪,严分宜字字句句,都是要将他处斩,你这一年在胡宗宪那里,看得真切,你以为如何?”
徐阶劈面便谈此机要之事,就仿佛张居正并不曾离开这些年,张居正莫名感动。张居正沉吟片刻道:“老师是想问国事该当如何,还是朝局该当如何?”
徐阶凝视他道:“你先说国事。”
张居正道:“学生在胡宗宪幕中一年,游历海疆,见识许多书中未闻之事,不至海边,不知世界之大,人之渺小。老师乡梓邻海,应该比学生体会的更为真切,而皇上和朝中诸位大人们,却又不一定了。依学生浅见,要治海防,便要让皇上知海之辽阔与可怖。”
张居正细说了自己在岛上见闻,海上炮艇交战的细节,断言道:“以陆防海,绝无胜算,唯有以海防海,方有胜机!陆上再有多少胜局,亦不能逆此大势。”
徐阶问道:“以海防海,又当如何?”
张居正道:“胡宗宪早有定策,招降海匪,收编他们的船队扫荡沿海岛屿。海上风浪太大,没有沿海岛礁为依托,从倭国本土发船侵袭浙闽风险极大,自然不足为患。”
徐阶沉默许久,叹息:“只怕皇上不喜。”
张居正道:“皇上不喜,故张经不可活。”
要促成嘉靖皇帝同意招降海盗,一定要断绝他在陆战中击败倭寇便能守住海疆的念头。如果要保住张经的性命,就一定要向嘉靖皇帝陈述张经斩杀了多少倭寇立有多少功劳。皇帝听了这些话在耳中,便是免了张经职务,也只会认为是张经办事不够得力,自然会另行挑选其他能吏以张经之术防倭。徐阶很快就想明白了这点,道:“我与张经也颇有些交往,知道他并非昏耽无能之辈,我家中人来信,往往痛斥张经无能该杀,他们向来只顾惜自家的财物与生意,不足为信,没想到你也……”张居正心想徐阶对自己家人的性情倒是知道的颇为清楚。他沉默了一会道:“张经为人清正勤勉,只是……”徐阶又道:“那你说的朝局又是什么。”
张居正道:“胡宗宪此人谋略甚深,行事又不拘常规,颇多权变,如今与赵文华瓜葛己深。若是让他能放开手脚施为,这一番大功,必定要落到严阁老身上。张经虽说战略上有误,但许多罪名栽在他身上委实冤枉,若是就这样斩了他,亦非律法公正之道。”
徐阶喃喃自语道:“公正,公正,此事何其难也!”
张居正跪下来叩首道:“老师,此前居正有一桩事相瞒,原本是不敢说与老师听,但瞒下去却更是惭愧,只好烦请老师听上一听。”
他便将自己代胡宗宪传话一事略约说了,只是隐去冯保,又道:“学生十分认同胡宗宪的平倭之策,故而为其奔走,当时不及细思,后来方想到,他是拖了学生下水,避免学生跟老师说起与匪首私下定约之事。今岁四月间,张经种种调度不灵,都有赵胡二人在背后作梗。徐阶森然道:“你当时不说,现在说与我听,却是何意?”
“居正当时不说,是认为自己看清了防倭之要害;如今说与老师听,是因为……”张居正沉吟了片刻道,“居正自认还看不清朝堂之上的形势,不知要如何处置,才能更有利于国事。”
张居正言下之意是防倭功成,如果让严世蕃势焰更涨,或许在别处为害更烈,反而得不偿失。徐阶长叹一声,扶他起来道:“胡赵这些人都久混官场,你跟他们比还是稍显梗直,被利用到也怪不得你。须知老奸巨滑之人,无不擅长于将自己的私心包裹上为国为民的大义,用来煽惑人心,你事后能觉悟已是不错了。只是你也不用多心,严家父子如今在朝中再得如何势,也不过是媚上而己,他们的害处……”严家父子不过是皇帝养的狗,真正能祸害到大政的,是皇帝本人那变幻莫测的心意,只是这话,便是师生独对之际,也不能再往下说了。张居正愧然,问道:“老师打算怎样处置张经一案?”
徐阶沉吟许久道:“皇上的意思己经十分明白,我近日问过李本,他认定张经守土失责,该当斩首。我独木难支,强逆圣意也无用处。不如卖严嵩一个人情,换他放了杨继盛吧。”
这本是张居正此前跟殷世茂说过的规划,徐阶显然觉得可行。徐阶道:“你从前在京时,就颇得严嵩看中,胡宗宪更应该给你说过不少好话,这件事,你去和严嵩说吧。”
张居正深深一揖,心中滋味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