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艰难地道:“尽管近来击退倭寇多次,但群倭一击即退,远遁海上,将来如何尚不可知,眼下只怕时机还……不到。”
张居正分明知道徐阶问的是由汪直而攻击胡宗宪,由胡宗宪而将严家拉下马一事是否可行。毕竟如今每一次斩杀倭寇的功劳,都是在给严家脸上添光。但他依然说出了诱杀汪直对沿海抗倭战事可能造成的致命影响。这显然不是徐阶想听到的答案,他不悦道:“戚继光、谭纶等人近来屡奏捷报,怎的被你一说,依然形势堪忧,非得倚仗汪直不可?”
张居正拱手道:“近日邸报学生也看过,戚、谭两位将军能有此战获,大抵还是汪直在水道上拦截了倭寇逃窜之路。”
他依然着脑子里的印象,指尖蘸水,将浙江和南直隶的海防形势在桌上沟画出来,指出汪直船队在何处,陆上明军又在何处,这一仗的关窍是什么。徐阶沉默片刻道:“若是杀汪直,收其手下船队呢?”
张居正心知他指望的是徐俊,张居正摇摇头道:“据学生所知,汪直手下海民多有不愿受招安的,如今只是仗着他威望尚能约束,一但此人身死,这些海民又将星散而去,继续与倭寇同流合污。那时若还想招安,可就太难了。”
徐阶不由烦躁:“若不是想着事成之后可以清算这窝匪寇,我必定不同意招安一事。”
张居正心下叹息,觉得徐阶收割的心未免太急切了些,道:“老师的计划未尝不行,但必得催逼汪直船队与真倭反目,火拼得七七八八,方能下手……如今,尚早。”
徐阶叹气道:“你即这般说,那便先从你所言吧,只是赵贞吉此人性烈,让他上书或许弄假成真也不好说,我劝你不要打他的主意,另寻几个不相干的御史,在严分宜那里敷衍一番便是了。”
张居正道:“其他御史人微言轻,皇上未必会听进去……”话说到此,他脑子里忽然朦胧地浮起一团影子,隐约有什么绝好的念头就在那处,一时却还看不明白。这时严家送文定之礼的队伍己经来到了徐府之外,一片锣鼓喧天,徐阶只能换上一幅和睦的容颜,等着徐璠将严世蕃父子迎来。张居正接下来的半日一直神思恍惚,虽然与各宾客寒喧畅叙,但总在深入地挖掘自己脑子里的那个想法。不知不觉到了宴散回程的时候,王氏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跟徐阶说过让敬修寄读的事。他趁着辞别之际,提起此事,徐阶唤了敬修过来,考问了他一两个简单的问题,见他口齿伶俐,便一口答应下来。敬修拜谢过后却不还肯退下,反而抬头道:“孩儿尚有个不情不请,大胆想求师爷公公。”
徐阶见这孩子胆大,丝毫不怯,倒也觉得有趣,止住欲呵斥的张居正,笑问道:“即是不情之请,为何要说?”
敬修素会察颜观色,自然知道徐阶并无不悦,笑嘻嘻道:“爹爹与冯叔叔素来教孩儿要友爱手足,有孔融让梨之贤,如今我得师爷公公许可,能与徐府的哥哥们一同读书,自然是孩儿的大幸,可是孩儿的妹妹妙真却无书可读,孩儿今日听徐府的哥哥们说,徐家千金也曾在私塾中攻读,相来深得夫子‘有教无类’之义,便斗胆相请了。”
他小小年纪,说起话来还懂得引经据典,虽然“孔融让梨”用得有些不伦不类,让大人们都有些忍俊不禁,但也十分难得了。徐阶听到孙女的事本来有些郁郁,但也被逗得一笑,转头看向张居正道:“你这个儿子,将来倒有光大你家门楣的资质啊。”
张居正汗颜道:“他小孩子家,胡言乱语,老师不必放在心上。”
徐阶道:“今日头一回见他,没备什么见面礼,这孩子跟我求的头一桩事,怎好驳他,明日便让他兄妹们一起来吧,也好做个伴。”
敬修喜不自胜,拜倒在地着实叩了两个头,又道:“我代妹妹谢过师爷公公。”
张居正当然又着实谢过徐阶,谈定了张家子女上徐府借读的日期和束脩,才告辞离去。回去的路上,敬修和妙真叽叽喳喳闹个没完,敬修说到:“可惜冯叔叔如今也忙了,不太到对门来,妙真我跟你说呀,冯叔叔的琴弹得可好了——”张居正骤然悟到了自己今天一直以来惦记的那件事。张居正回到家里,赶紧修书一封,让冯宅的门房送去西苑给冯保。冯保这些日子都在督促宫婢们排演《神龙吟》之舞,要在这短短数日内,将她们调教出来也着实费了冯保和舞伎师傅们许多脑筋。冯保忙得天昏地暗,连和陈洪见面的时间也不够,更谈不上去皇帝身边侍奉,近来的朝堂大事就算还有些惦记,也是无力多想。他搬到西苑之后,虽然品级没涨,但居处还是换得宽敞了许多,独占着一个小院子,不必再与许多人挤在一处。这日他又是过了初更才回院,走到门口,他看到有个小身影在树后闪动,不由厉声问道:“是谁?”
好一会,树后方有一个瘦小身影现出,李彩凤有些羞怯地望着他道:“是我。”
冯保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西苑不如大内森严,但深夜小宫女到处乱窜也是极不合规矩的,若是被旁人看到,少不得又要抽一顿板子。李彩凤忙道:“我,我瞧着你有些衣裳没洗,给你洗了拿来。”
冯保选过人之后,李彩凤等落选的宫婢便另行分派去了他处做杂活,冯保也没问过苏姑姑将她们派往何方了。他本以为再不会有什么瓜葛了,这时见着她,不由有些啼笑皆非。冯保道:“你是被派去浣衣局了?怎么不白天来?”
李彩凤点头道:“白日里有来过,院子里上了锁,进不来,我怕你没有替换的,所以夜里来边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