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落在后面,扶着尚寿妃劝慰道:“皇上方才吃了惊吓,说了几句重话,娘娘不必放在心上。娘娘火场脱身,吉人天相,自有后福——只是不知……这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尚寿妃哭哭啼啼,十分委屈道:“我只是跟皇上说你今日送来的珠子经火光一映,有七彩虹光,皇上偏不信,我便让人在帐里点了蜡烛来给皇上看,没料到,没料到就着了床帐……”冯保脊背上密密地出了一层汗,心想尚寿妃惹出这么大的祸来,皇帝稍说了她两句,她便哭得这么委屈,换了旁人,怕不早就吓死了。冯保小声道:“娘娘别哭了,皇上若当真问罪起来,可是了不得的祸事。”
尚寿妃睁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莫名地盯着他,赌气道:“他还待怎的,莫非要将我打去冷宫不成?”
冯保啼笑皆非:“娘娘真是好不省事,皇上若是问娘娘一个弑君之罪,可是要诛夷九族的。”
尚寿妃一个激灵。她虽然任性惯了,但人并不蠢笨,仔细一想便也知道后怕,这时又哭了几声,扯着冯保的袖子求道:“冯公公,我可是你教出来的,你不能不管我!”
冯保微笑道:“娘娘莫慌,娘娘若是信得过奴婢,奴婢自当为娘娘谋划一个万全之策。”
黄锦如今消息不灵,就连万寿宫大火一事,都是在次日早上才得知。滕祥扶着他赶到皇帝暂驻的偏殿时,皇帝的近臣能来的都来了,倒显得他姗姗来迟,十分不恭。这处偏殿里原来只是大醮前更衣置物的所在,十分狭小,很快就有各路人马闻讯赶来护驾。陈洪捡了一道勉强能用的屏风,将尚寿妃和宫女们遮挡住。臣子们来得一多,便将这里挤了个水泄不通。黄锦在殿外行过礼,想凑近皇帝身边,却发现皇帝跟前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皇帝坐在一张显然是随便找来的光秃秃的太师椅上,披了件不太合身的道袍,愁容满面。严嵩在皇帝边跺脚道:“这里如此杂乱狭窄,哪能给皇上居停,不如臣等奉请臣上回大内吧。”
严世蕃在他身后,一听就知道这句话说坏了,赶紧扯了扯他衣袖。果然皇帝大怒道:“你们这些年但凡有个什么事儿出来,就想着逼迫朕回大内,如今可算又逮着机会了?”
严嵩一时噎住了,慌乱道:“臣一时思虑不周,皇上恕罪。”
严世蕃忙道:“皇上息怒,臣必定能尽快将万寿宫重建,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保准不久就能让您见到一个壮阔轩丽更胜往日的万寿宫!”
皇帝面色略缓,但他也知道严世蕃这话虽然说得好听,但“不久”这个话里面就颇有滑头,他斜睨着严世蕃问道:“你如今领着工部,倒是给朕一句话,多久能重建万寿宫?”
严世蕃一下子舌头打了个结,他连万寿宫的废墟都没去看过,如何能知道需要多久,他咬咬牙,决定先糊弄过去,便道:“皇上,只要各地贡料充足,臣以为,只用三个月便能重建!”
他这话里面花头就更多了,修建宫殿最常遇到的困难就是大料不足,三个月修不成皇帝过问起来,他只需推说地方官没有足额供料,没准还可以趁机搞掉几个政敌。皇帝虽然不常上朝理政,但跟臣子们斗心机斗得久了,这点小花招还是听得出来的,冷冷道:“你即夸口能修,朕便全权让你修,到时候修不好,只管拿你是问,休得攀扯旁人。”
严世蕃被皇帝将了一军,这时冷汗不由顺着额头涔涔而下,不由拿眼睛瞥了朱希忠黄锦,向他们求助。朱希忠咳嗽一声,行礼道:“皇上容禀,便是三个月之后能重修万寿宫,也不能让皇上在——”他环视这处偏殿一圈,摇头,“这样的地方住着吧,还是要择选一处稍加收拾便能奉请圣驾入住的宫殿,解了燃眉之急才好。”
皇帝点头,转头问陈洪道:“重建万寿宫的事另论,你看还有哪里可以给朕暂居的?”
陈洪有些慌乱,连提了两处,皇帝都不甚称意。他又寻思了片刻,苦笑拱手道:“皇上,奴婢吓了个半死,这会刚醒过神来,一时竟想不起来合适的。”
黄锦见陈洪技穷的模样,一阵激动,心想:“我主持宫务数十载,岂是你这后辈能比。”
他挤不进去,却写了张字条让滕祥递给严嵩,“南宫宫室尚好。”
严嵩阅后,脱口道:“皇上以为南宫如何。”
皇帝闻言稍犹豫。这时屏风之后,陪着尚寿妃的冯保似乎吃了一惊,小声道:“这如何使得!”
尚寿妃奇道:“那南宫……不好吗?”
冯保小声道:“南宫虽好好,然而那可是……英宗皇帝逊位所居之地,这个……”尚寿妃愣愣地望着他,显然英宗皇帝的事在她脑子里是一团糨糊。英宗亲征遇土木堡之败被也先所俘,于谦扶景帝即位,后来也先放归英宗,景帝建南宫给这位太上皇居住。景帝为杜绝口舌,南宫倒确实修得华丽轩敞,不亚于大内,犹胜西苑,后来景帝临终前,英宗借夺门之变重新登基,便将南宫封存。蓝道行比尚寿妃强些,略知这一段故事,脱口道:“这可是不吉之地啊。”
冯保在尚寿妃耳边道:“娘娘,这可是机会来了,你只需揭破这一节,必能重获皇上欢心。”
尚寿妃素来是个蛮撞胆大的,当即站起身,推开屏风出来,指着严嵩道:“你这是什么居心?竟让皇上移驾英宗皇帝被圈禁的地方,难道是想逼皇上退位不成?你倒是想扶谁当皇上啊?”
这话一出,严嵩的脑子一嗡,心道:“糟了,糟了。”
黄锦在远处听到尚寿妃这又响又脆的一嗓子,也不由腮帮子剧颤,他当然知道南宫会有些忌讳,但他自以为没人敢在皇帝面前直说出来,万万没算到这个尚寿妃嘴上简直是个炮仗,什么都敢爆。严世蕃见严嵩吓得摇摇晃晃,心知父亲年老,这时连受惊吓,支撑不住了,一步上前扶住,忙道:“皇上,臣父亲年老慌乱,无心说错话,请皇上看在臣父亲多年侍奉,为皇上分忧的份上饶恕他这一回。”
严嵩连着说错两回话,皇帝这时看着他垂老昏耽的模样十分不顺眼,冷冷道:“你即知道你父亲老了,为何不请他回乡奉养,却留在这朝中做甚!”
严世蕃气结。严嵩年老后并非没有装模作样请辞过,嘉靖皇帝却一再挽留,还多次称赞过他“老成谋国,朕一日不可离。”
为此特准严世蕃陪在严嵩身边入值西苑,或去文渊阁理政。严世蕃想着自己父子给皇帝背过多少骂名,左支右绌,弥缝修补,将朝政勉强维持下来,让他能舒舒服服在西苑修道。今日一时不能遂他之意,便成了严嵩念栈权位,赖在朝中吃俸禄!严世蕃本是垂头侍立,这一时恨得跳起来,几乎要脱口将皇帝大骂一顿。他目中凶光一现,尚寿妃己然看到,往皇帝身边一躲,抱住皇帝胳膊惊叫道:“皇上,皇上救我。”
这时陈洪反应过来,一步迈到严世蕃面前,喝道:“严世蕃,你想做什么!”
严世蕃喘着粗气跪倒在地,他也十分擅长权变,哽咽着大哭起来:“皇上,臣,臣冤枉啊!臣见父亲辛苦,苦苦劝父亲告老多次,父亲不忍见皇上为国事忧心,不顾病痛勉力支撑,今日臣便斗胆讨皇上一句话,只要皇上说、说,皇上用不着臣父子了,臣这便奉父还乡,不让皇上看着烦心了!”
严嵩一时老泪纵横,也颤颤巍巍跪下,号哭不己。皇帝看着这对父子如此模样,想着严嵩这些年确实比旁人乖觉能干,不由又生了几分怜意,烦心地挥手道:“起来起来,朕说一句气话,你们倒还回来十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