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虽然知道见好便要收,但也不忘刺尚寿妃一句,他举袖掩面:“娘娘在此,臣等多有冒犯,还请皇上准许臣等暂且退下。”
这时昏头转脑的皇帝才想起来尚寿妃闯到有外臣在的场合插嘴发话十分不成体统。皇帝眼一瞪,本要呵斥她两句,尚寿妃小嘴一扁,泫然欲泣:“臣妾一片忠心为皇上着想,皇上便是怪罪臣妾,臣妾也不能容他们糊弄皇上!”
皇帝心里其实觉得尚寿妃方才说的话没错,又被尚寿妃这般撒娇,顿时招架不住,挥手令群臣退了出去。群臣在外面听到尚寿妃哭哭啼啼,皇帝低声下气地哄着,不由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忽然传来皇帝一声呼痛,紧接着就是稀里哗啦一通响,也不知摔碎了什么。沉寂片刻后,黄锦按捺不住,要仗着老脸皮闯进去看情况。几个把守在门口的小监堪堪要抵挡不住,陈洪却端着脸出来,呵问黄锦道:“黄掌印这是做什么?皇上吩咐了大家伙在外面等候,你却何苦为难这几个孩子?”
黄锦问道:“方才听得皇上呼痛,不知是何人胆敢冒犯圣体?我等在外听到了,岂能不进去护驾?”
陈洪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道:“圣躬无恙,黄掌印不必过虑。”
众臣在外面等的各自心焦,这时全都围了上来,陈洪冲着众臣拱了拱手道:“皇上吩咐了,今日召见到此为止,移宫一事,诸位大人回去再仔细思量着上个章程来。”
黄锦又问道:“那皇上眼下决定搬去何处?”
陈洪道:“玉熙殿。”
玉熙殿便是陈洪此前提议过的几处宫室之一,本来只是一处曾经辟给陶国师修行用的宫观,规制上便不适合作为皇帝的寝居,位置也十分偏远。但皇帝还是选了此处,看起来大内和南宫,他都是绝不考虑的了,一心一意,要重修万寿宫。严嵩不由觉得十分头痛道:“如今西边南边都打仗,户部账上捉襟见肘,哪里来的银钱去重建万寿宫。”
徐阶劝他道:“皇上即然能接受移驾玉熙殿,咱们回头再慢慢合计不迟,兴许他住上几日,气消了,便愿回大内了呢。”
严嵩摇了摇头,以他对嘉靖皇帝的了解,让他回大内简直是痴心妄想,不过他想着任谁也不能凭空变出银钱木料来修万寿宫,皇帝总归要接受事实,略感安慰,与徐阶半真半假地合计了一番,各自分头出宫去了。裕王府得知万寿宫失火的消息,自然也万分焦急,冯保一夜未归,不知情形,张居正让游七去西苑询问,西苑门口锦衣卫把守得森严,游七半天竟没找着一个认识的人,急得他在宫门口跺脚。忽然有人问道:“这位不是张学士的管家吗?”
游七回头一看,见是徐杲正要往西苑去的样子,大喜过望,一把抓住他问道:“徐大匠今日怎么进得去西苑?”
徐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万寿宫烧坏了,自然要召我们进去勘测修整。”
游七恍然,忙道:“徐大匠若是进去了,能不能帮忙问一下冯公公可平安?他昨日不巧正宿在西苑。”
徐杲道:“这可真是不巧了。我要是能打听到,出来便给你回信。你也不用在这里呆着了,你回去跟张学士说,我大约午后出来。”
游七也没别的法子,只好回去禀告张居正:“只听说宫里烧死了十来个宫人,皇上没事,各位阁老三更天便入宫问安了,这会还没出来。”
好容易挨到午后,张居正打发了游七再去西苑,自己在书房写了几页大字,强作镇静。不一会,却听到游七喜气洋洋地在门外唤道:“老爷,老爷,冯公公来了!”
张居正松了口大气,扔下笔冲到门口一看,只见冯保随游七穿庭院而来。冯保衣袍头发都烧焦了些,半边脸上尚有烟灰,显然是匆忙擦了擦还不曾打理得干净。冯保素好洁净,成年之后张居正再没见他这般狼狈过,然而这时看在眼中,却觉得简直是他有史以来最为美貌的时刻。张居正快步走出房间中,拉起他手问道:“可有受伤?”
一面说一面凑近了在他周身上下打量,果然发现他肩背上有几处衣衫裂破焦黑之处,隐约可见渗着血。“怎么没寻个太医给你敷伤?”
张居正吸了口凉气,对游七道,“快去把李神医留的那瓶金创药拿来!”
冯保微窘,甩开他手行礼:“只是些皮肉伤罢了,我,这会带着徐大匠来寻你有事。”
张居正这才意识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抬头一看正是徐杲。有外人在,张居正也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咳嗽一声行礼:“原来是徐大匠,多谢帮我传信。”
徐杲拱了拱道:“运气好遇上了冯公公,不当事。”
张居正这时反应过来,冯保连伤处都没包扎,衣裳也没换一件便带着徐杲来找自己,必有要紧事。张居正到底还是押着冯保净面更衣换药后,才一同在书房坐下说话。冯保昨日半夜忙到现在,委实也筋疲力尽,这时喝了一口茶,两三句将失火的事说了,然后便提到了重修万寿宫的事。“我出宫前遇见徐大匠,见他郁郁不欢的样子,与此事相关,故此带了他过来一叙。”
徐杲的脸一直是木讷的模样,张居正并不能看出来他郁郁不欢了,只好虚心请问。徐杲道:“万寿宫主梁塌了,工部主事们要按老法子重建,至少也要半年,我说按修缮裕王府的那个法子,可以减料一半,三个月便好。他们不信,说若是出差错,便是欺君之罪,将我赶了出来。”
徐杲这段话说得平铺直叙,好像丝毫不生气,但张居正与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对官场上的升降沉浮都很淡然,唯独在营造之事上极为较真。自从成功翻修裕王府正堂后,他对自己新创的造顶之法十分得意,这几年来又完善了不少,己经十分成熟。若能用来修缮万寿宫,此法便能以成为标准的营造式样之一载入史册,他也能成为一代匠作大家了,然而工部主事们固步自封让他与这机会擦肩而过,他心中应是十分憾恨。冯保道:“我与徐大匠同修过裕王府,深知徐大匠的新法精妙,若不能推广开来,实为一大憾事,故此带了他来见你。”
张居正听他语气,隐约觉得还另有事故,强行忍住,向徐杲讨教重建之法。徐杲今日勘测后,脑子早己构建好重修最省事的法子,取来笔墨,就手画了一张图,粗略算过,只工部在北京的木场存的现料,三个月便能完工。张居正收下这张图纸,向徐杲保证自己会去跟内阁恳求,与冯保一起将徐杲送出门。目送徐杲的背景消失在巷口,张居正转头,见冯保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张居正忍不住问:“你这是又坑害到谁了,这般得意?”
冯保微笑道:“你可以带着徐大匠的图纸去你老师府上了,当是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