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走出胡同的时候异常沉默,只对徐爵吩咐了一声:“去西苑。”
车马晃动起来,冯保心中一直转着一个念头:“千古难见的完人。”
海瑞为官,清贫如水,毫无背景,遣散僮仆,购棺上书,没人能从他身上挖出来可指摘的点。往日朝中那些党派纷争中,彼此互咬的热闹场面,怕是难以见到了。冯保闭上眼,回忆《治安疏》中的一字一句,他发现海瑞虽然骂皇帝骂得极狠,却又将自己的一腔忠诚、对皇帝的期盼写得感人肺腑。他突然意识到,海瑞这封上疏,对嘉靖皇帝来说,未尝不是一个转机。皇帝自从登基以来,杖毙、斩首了无数大臣,首辅们几乎无人善终。现在他命不久矣了,他难道不会想到身后会得到何等的评价?如果他能容得下海瑞,甚或重用海瑞,那么史册之上,岂不是能一床锦被盖了?冯保不由抓紧了自己的袍服,从他听到过的关于此人的消息,此人除了清廉耿介之外,当然也是颇有作为的。可是他这样久处偏僻之地性格偏执的小官,是怎么能写出来这样一篇处处锋锐无匹,却又处处留有余地的奏章的?又在这样一个最合适的时机递了上去。冯保并不怀疑海瑞冒死进谏的决心,但他不得不多想一想这封奏章的前因后果。冯保进了万寿宫看了一眼,里里外外忙成一乱糟,众内侍们也是常见他来往的,这时各有差使,见面也就说一声“你来了”,点个头转身便跑开了去。西苑不像大内那样内外截然分开,但万寿宫也是分了外殿和内寝的,除非特旨,徐阶这些值苑的阁臣们,依然只能在外殿待命。冯保一问便知张居正来过了,便去外殿寻到他,将他从一堆奏章中唤了起来,跟他细说了自己方才所见所闻所思。张居正脸色越来越郑重道:“海瑞这个人,性子极为孤傲刚强,若说他会被人挑唆着写这篇东西,我是不信的,但是,但是……”“若他深信自己写的每一句话都是赤诚之言呢?”
冯保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便是有些精明,却又看得透这些常年揣摩圣心之人的用意!”
张居正苦笑:“方才我劝老师要保海瑞,这会我有些拿不准了。”
冯保摇了摇头道:“海瑞这个人,眼下谁都杀不得,杀了怕是要比严嵩背的骂名还多。保是要保的,只是……保完以后该如何处置他,却又是个问题了。”
张居正点头道:“你见完皇上,探探口风,出来跟我说一声。”
冯保点点头,转身往内去。冯保进了皇帝内寝,隔着门就听见内面皇帝喘着气道:“黄伴,莫非天下臣民,都是这么看朕的吗?”
冯保心一惊,黄锦这时侍候在皇帝榻边?陈洪呢?还没听到黄锦说什么,尚寿妃气呼呼道:“都是那个小官儿胡说八道,哗,哗那个啥的,把他脑袋砍就是了。”
安静了一瞬间后,皇帝道:“你懂什么,出去。”
尚寿妃嘟囔了一会,似乎没能得到皇帝的好脸色,不一会抹着眼泪,满脸不开心地出来了。冯保上前行礼:“娘娘。”
尚寿妃看见是他,也没搭理,她这几年在宫里骄纵惯了,这时被皇帝说了一句,正是满心不快,往外走的时候故意一脚踢翻了一盆开得正好的茶花,尖叫道:“谁把这花放这里的!”
就听陈洪道:“哎呀,娘娘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伤到脚?”
冯保一抬头,见陈洪从一旁厢房里冒出来。陈洪赶紧叫了两个院子里伺候的小太监把碎了的花盆端走,又蹲下身亲自给尚寿妃抹了抹鞋面上的土,好容易才把她哄走。冯保小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陈洪道:“海瑞那奏章是黄锦呈上来的,皇上若是杀了海瑞,外间要恨也只会恨到黄锦身上去。”
冯保摇头道:“皇上这会心情不好,能将他哄好的人,过后自然情份不同,师兄逃开了,回头……”陈洪小声道:“所以我才将寿妃支过去,皇上榻前总不能让他黄锦一个人说话。”
冯保望了望四周,道:“海瑞那封奏章,给皇上看之前,你没有过目?”
黄锦的司礼监掌印头衔虽然没去,但陈洪如今掌着司礼监实权,按说不经他的手,这封奏章,绝无可以被皇帝亲眼看到。陈洪尴尬道:“我哪知道这批请安折子里面居然有这么一篇……”冯保“哦”了一声,内心十分失望,陈洪自从得黄锦服软之后便洋洋得意,心满意足,想着嘉靖皇帝命不久矣,等裕王登基,自然还有好些年的风光日子,做事就疏漏不少。方才他扯了那一堆“若是拦不住杀海瑞会被外间攻讦”的废话,都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策。冯保本来想跟他细说一下海瑞的事,至此意兴阑珊,道:“帮我通传一声,就说王爷派我来给皇上问安。”
冯保等了好一会,皇帝传了他进去。他捧着裕王的请安折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读着,无非是些应景的陈辞烂调,皇帝听了一半不耐烦,阴沉着道:“朕知道他的孝心了,先放着吧。”
冯保将请安折子放下,在起身前又道:“王爷还有些私下里的话,不好写在折子中,让奴婢跟皇上面禀。”
皇帝微微睁开眼看了看他,没有作声。冯保知道这是默许了,便道:“海瑞此人虽然言辞无状,但他清廉刚直,不是那种钓名沽誉的,虽然王爷在京中足不出府也听闻过此人,皇上若能留他一条性命,将来必能将皇上宽宏之名传诸天下。”
冯保眼角余光窥到黄锦似是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陈洪则一脸愕然地看着自己,恨不得想扑上来捂住他嘴似的。皇帝愤怒擂床喝道:“朕自临朝以来,几时怕过天下谤议!莫非今日被这匹夫要挟了不成?”
冯保从容道:“皇上入继大统以来,威权自用,大小臣工皆惕慎难安,如今放过一个区区海瑞,又岂能伤皇上的刚毅之名?然而众人从此便知,从前那些冒犯皇上获罪的,都是各有私心,非为公义,皇上慧眼如炬,不容他们妄言得利;而海瑞一片赤诚,纯为天下进谏,皇上便能嘉其言行,不以为罪,方是英明大度之举。”
冯保说完,郑重地磕下头去。嘉靖皇帝擂床板的手顿了一顿,良久,他终于无力地挥了下手,峻言道:“出去。”